毁天灭地一语既出,有些人手上的陆离镜不由坠地。他们看到了那女王有三目,正常人的两目,以及额头中间画有一目。这样的装扮是天下没有的,诸人还在奇怪,没想到中间那一目竟然能毁天灭地。

    在阿拉干库兰等待期间,陆茁谒见了潘地亚女王,离开阿拉干库兰港北上途中又谒见了朱洛国国王。两个国家的君王都对孔雀王充满敌意,但并不阻止陆茁前往华氏城。易看向卡加的时候,卡加做出双手向天参拜的动作,表示以神的名义起誓,其言非虚。

    “此印度国事,与我等无涉。”陆茁脸上的惊容一会儿就消散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太子囚禁了祖父,显然是印度政局不稳,孔雀王死后必有王位之争。

    在潘地亚期间,陆茁为潘地亚女王所礼遇。潘地亚女王曾建议,楚国商船以后完全可以停靠阿拉干库兰港,在此进行贸易。朱罗商船以及潘地亚商船可以帮楚国商船运输稻米、小麦、棉布、棉花、芝麻油以及楚国所需要的一切商品。

    正常情况下,长途贸易都是宝石、陆离这种重量轻价值大的货物,但因为印度西海岸一直与波斯湾存在商贸外来,故而陆茁所提出的购入稻米、小麦、棉布、棉花的要求没有让潘地亚人惊讶。因为这种低值货物的贸易他们已经做了几百年了。既然楚国商人不嫌弃这种低值货物,不怕它们占据宝贵的商船吨位,他们当然也不会嫌弃。

    潘地亚的商人曾极力想让陆茁明白一个道理:虽然稻米、小麦、棉布、棉花全都是产于印度,但从印度直接买入这些货物、加上关税,其成本远高于在阿拉干库兰港采购。卖出货物也是一样,进入孔雀帝国的货物要交纳货值的三分之一作为通行费(即关税,但丝绸仅需缴纳十分之一),出口货物则要缴纳货值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作为通行费。

    阿拉干库兰绝大多数商品都是走私而来,不但走私,连四分之一的国内交易税也逃掉了。陆茁听闻并非不信,只是按照熊荆的安排,他必要前往华氏城谒见孔雀王。如果真如潘地亚商人所说,直接在印度采购的价格高于阿拉干库兰港,那他回国之后自然会建议国内以后商船只在阿拉干库兰港停靠采购。

    价格上是一个考虑,孔雀帝国的政局稳定则是另外一个考虑。一个国家一旦出现王位之争,即便不走向衰弱,那也有很大的可能走向混乱。楚国正在备战,备战需要大量大量的粮秣,如果印度真卷入战乱,对楚国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山鬼号在印度船的拖曳下缓缓向前,这时候桅盘上的瞭望手已经看到了河畔狭窄的华氏城。陆茁也端起了陆离镜,视界之内一座并不大的城池耸立在恒河西岸。看到城池高度不过三丈,他当即觉得这座都城实在太小,并且太矮。等到山鬼号拐了一个弯,看到华氏城的侧面,这才发现这座城市并不小,它只是太窄而已。

    “印度已至,印度已至。”甲板上水手在欢呼,六个月的航行,山鬼号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华氏城越来越近,码头外一艘镶满金箔的印度船出来相迎,等到山鬼号落锚抛缆,太子贰摩提突然出现在码头上,这顿时引起人群的一阵波动。贰摩提虽是太子,实际上已代孔雀王执政,亲自出迎表明了帝国对楚尼国使臣的重视。

    蠡响鼓鸣,几个金盘被奉了上来,鲜花、陆离镜之外,还有金盒、金瓶,以及折叠整齐的白棉布,随同的印度大臣用动作表示这是洗浴的,陆茁欣然受之。等他洗漱完要下船的时候,码头上又上来一个人,经过两次翻译,文书易道:“太子贰摩提请登舟一观。”

    山鬼号是少司命级的第三艘,在楚国海舟中是最小的,然而就是这么一艘小船,贰摩提还是震惊于它的巨大和坚固。印度船极为简陋,船体不是靠糖纤维粘合就是靠绳索扎系,按照罗马历史学家普林尼的说法,最大的印度船不过七十五吨。这虽然并不符合实情,但榫合(连接)、捻缝工艺决定印度船很难造的很大。

    印度船如此,波斯船也是如此,全是缝合船。直到中世纪的阿拉伯人,《一千零一夜》里辛巴达航海依旧是缝合船(全船没有使用一根铁钉,靠长达六百四十公里的椰棕绳缝合而成)。

    与南方的羯陵迦、朱罗、折罗、潘地亚这些航海传统王国相比,孔雀帝国虽有一支像模像样的海军,实际舰船也不过是一些弱化版的旧式大翼战舟。以这些战舟的战斗力,楚国商船队完全可以在印度沿海横冲直撞。

    “有请太子足下。”楚国海舟的技术价值熊荆出发对陆茁详细讲解过:其一在导航技术,其二是帆缆技术,其三才是海舟本身的建造技术。印度太子要登舟一观,他只能接受。

    栈桥早已搭好,贰摩提上来的时候,陆茁率领众人向他揖礼。以华夏的标准而言,太子贰摩提是个标准的蛮夷。他大约三十多岁,穿着一件印度人常穿的棉布做的长度至膝盖的紧身衣,一块精致的绣锦斜披在肩上,按照市令底下丝绸商人的判断,这是块出产于楚国的文绣,其脚下是一艘白色的鹿皮履。

    这些是陆茁等人看得懂的,看不懂的却是贰摩提耳朵上的耳环、眉心中间的印记、点了药膏的眼眶、摸了朱红的嘴唇,以及脸上白色的铅粉。短发飘散、胡须修饰的纹丝不乱。化妆使得这位太子像一个宫廷寺人,华夏好男风的贵族们喜欢他们的男宠像女人那样打扮,可密密的胡须又显示出此人并不是一个寺人。

    嗅着贰摩提身上的香水味,陆茁等人的第一反应是怪异。不过在贰摩提其随从看来,楚尼国的使臣让人有些微微失望。楚尼是一个面积庞大的王国,可为什么该国使臣的肤色并不白皙?难道不是只有白人才能建立伟大的国家吗?

    种姓制度的印度对外邦交中,情不自禁的会把种姓制度带入自己的观感。对西方本就是白人统治的波斯、埃及、塞琉古——人类历史深受里海附近原始印欧人(因为元首的锅,雅利安人在二战后改称为原始印欧人)的影响。

    原始印欧人进入欧洲,在东南欧被称为希腊人、在意大利被称为拉丁人(罗马人属于其中一支)、在西欧被称为凯尔特人,在北欧被称为日耳曼人(现代西方人之祖);原始印欧人进入亚洲,在小亚细亚被称为赫梯人及律底亚人、在伊朗高原被称为米底人及波斯人、在印度因为人种的差异,成为种姓制度的根源。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都是原始印欧人,首陀罗(当地土著)可能是泰米尔人,也有可能是僧伽罗人(两者可能同源)。

    一如周人取代殷商成为华夏的统治者,商周文化(商人之文字、周人之礼乐)熏陶华夏列国,从草原进入欧亚大陆的原始印欧人发展出来的各种文明都有一定的相似性,比如神灵的相似形,对牛的崇拜。

    这些自称为印度人的原始印欧人后裔,看到华夏人,自然感受不到面对希腊、波斯、埃及、塞琉古使臣的亲切。并且陆茁还是个越人,长江以南的越人,长江以北的东夷(殷商),西北的周人(包括南迁前的楚人),这三种人占据了东亚世界。其中周人人数最少,占据肥沃中原、环渤海的东夷人数最多,南方山区的越人数量仅多于周人。

    如果拿印度来理解东亚,周人就是原始印欧人,东夷是印度土族,越人是僧伽罗人。陆茁这样一个面目黝黑的僧伽罗人使臣让太子贰摩提感到不安,他担心自己接见的是一位首陀罗。

    两次翻译之后,文书易道:“太子足下言,大夫为贵人否?楚国有贵人否?”

    “呵呵。”陆茁不由笑起,“贵人庶民,不可混淆。茁之先祖即为越国之将军,岂是庶民?鄙邑楚王之先祖,始于炎帝,乃祝融之子孙,商时曾娶商王盘庚之女隹,与周人同贵,血脉传承至今已有两千余年,何言无贵人?”

    陆茁束发高冠、玄衣素裳、腰悬宝剑。皮肤虽然黑,可仪态完全是贵族的风范。他开口一笑,露出整齐的白齿时,贰摩提已相信他是一位贵族。等通译把楚语翻译成希腊语,再由希腊语翻译成梵语时,他当即对陆茁笑了笑,开始参观山鬼号。

    从番禺航来,只有通过马六甲海峡最为艰苦漫长,番禺到海峡口,出海峡到僧伽罗都只是几天的航程。加上是新船,山鬼号上并没有海船一贯的潮湿和恶臭,水手们的精神状态也非常好,见到贰摩提行来都是躬身揖礼。

    甲板上走了一圈,下甲板也看了一看,回到主甲板的时候贰摩提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犹如蛛网的索具问道:“这么多帆,请问如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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