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的锅,别太自责了。”刘崖从医疗冰柜之中取了两个冰袋,丢给了王鸽。“敷上,问题不大,待会儿就好,看不出来的。”

    此时的王鸽正坐在急诊部临时处置室里,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接过了刘崖丢过来的冰袋,敷在了自己左右两边的脸颊上。

    “他们也太不讲理了,又不是你的错!”旁边的沈慧帮王鸽脱下了冲锋衣外套,那件衣服湿漉漉的,还沾了不少泥水。“医院配发的这冲锋衣这么解释,袖子都给扯坏了!”沈慧用云南白药喷雾器剂在王鸽左手肘关节处喷了好一会儿,“有点儿凉,总比疼好。兔子,片子出来了吗?”

    “哪有那么快啊!X光着急也得四十分钟。”刘崖走上前去,看了看王鸽红肿着的肘关节,“就是挫伤,还能活动,问题不大,骨头应该没事儿,韧带应该是扭了一下,不耽误开车就成。”

    “唉,我都不想干了。”王鸽把敷在脸上的冰袋儿往桌子上一摔,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脖子上还拴着这个镇魂牌,今天发生的事情绝对会让王鸽不再想继续做这份工作。

    “别闹情绪,敷好了,消肿。现在脸胖了一圈儿,待会儿出去谁见了你都得问两句。医院想把这事儿压下来,对你造成的影响最小。”沈慧赶紧重新拿起了冰袋,按在了王鸽的脸上,又取出生理盐水和碘伏,给王鸽双手的那些小伤口清创消毒。“那家人也太不讲道理了,病人的情况本来就已经很严重了……”

    “这个事儿,是我的锅。挨打我认,第一次没找到准确地点,业务不熟练。家属有意见,是正常的。”王鸽没让她继续再说下去。

    一个小时前,他出了一趟车。事发的地点在湘沙市周边外县,而那边经过了拆迁,导航系统一直没有进行更新,直接把王鸽的救护车引到了一片高速公路的施工地点旁边。

    这会儿王鸽再打电话跟报警人进行联系的时候,王鸽这才发现原先所谓的“汤坝村”已经搬到了三公里之外的安置小区,这里原先的村址早在一年之前就被政府征用了!他赶紧驱车赶到新的地点,但是刘崖在进行检查的时候,发现病人的心跳呼吸正在衰竭,人还没送上救护车就已经不行了。在现场进行了大概半个小时的心肺复苏,还是抢救无效死亡。

    这回病人家属们可不能干了,大夫护士尽职尽责,这救护车司机可怎么看都觉得不靠谱,刚才还走错了路打电话来询问,一来二去,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救治不力的愤怒就都发泄在了王鸽的身上。

    王鸽先是被揪着衣领子挨了好几个耳光,那女人左右开工,要多狠有多狠,又被其他的病人家属拽住,想跑都跑不掉,推倒在楼下刚下过小冰豆子的泥水地里,摔伤了胳膊,后腰和后背上还挨了好几脚,好在王鸽那会儿护住了脑袋,没有什么大事儿。

    其实那些病人家属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事发突然,王鸽根本来不及跑,也挣脱不掉,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力气和灵活的程度肯定比那些病人家属要强得多,只是医院要求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威胁生命的情况下绝对不能采取自卫还手的行为。

    这个“不威胁生命”的规定其实也很模糊,到底怎样才算威胁生命呢?人家掏出刀子来捅你,那要跑。可是光凭拳头,一群人围殴,也是能打死人的!

    那会儿刘崖也没闲着,想要拉住那些人,可是势单力薄根本无法对抗,又保护不了王鸽。沈慧性格泼辣,也上前试图把王鸽与那群人隔离开,却被人给拽走了,只能在一旁心急火燎的打电话报警。

    好在那安置小区附近的街道办处所在小区内设有治安岗亭,这才让这件事暂时告一段落。这还不算完,那群病人家属还扬言要状告医院,状告救护车司机,耽误治疗人才没命的。

    王鸽在这个大早晨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处置室的门吱嘎一声响了起来,谢光的那个大光头探了进来,一看王鸽在这里面,整个人赶紧钻了进来,然后火速关门。

    “已经查实了,导航系统的定位有问题,会有人因此而承担责任的,但是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你。”谢光拍了拍王鸽的肩膀,“精神点儿,人挨了打,组织上肯定不会让你再吃亏的。就算是他们讹钱要赔偿,那也是医院和指挥调度中心的事儿,找不到你头上,放心吧。”

    “孙队呢?”王鸽点了点头,抬起头来问了一句。

    “死者家属搬着棺材来了,正在医院大门口那拉着横幅闹呢,李院长、孙队还有张主任都在那边儿进行沟通。你就别露面了,那辆湘AGZ689也别开了,孙队说给你批个假,回家休息休息,可以从医院的侧门走。若是被那群人抓着,没好果子吃。”谢光摸着自己的大光头,继续劝着王鸽,“小王啊,你进来车队也一年多了,你小子还挺走运的,到现在才遇到这样的事儿。想当年我刚入职三个月就被病人家属给打了一顿,还是夏天,胳膊上全是血。干咱们这个工作的,肯定是要遇到这样的事情的。”

    王鸽突然想起来,在去年他也看到了宋平安被闹事的病人家属打,脑袋挨了那么几下,最后也就拿到了几百块钱的赔偿款项,医院在年会的时候还给他颁发了“委屈奖”。

    “今年才刚刚开始,这委屈奖的提名就有了,等着拿钱把你。”谢光乐呵呵的说到,试图想要尽可能的减少王鸽的负面情绪。

    “家里有云南白药啊,红花油什么的,给肘关节上点药,一天三四次,两三天就不疼了。片子出来没事儿我就不跟你说了,有事儿再另谈。”刘崖摘下了自己的手套,“你今天就回家休息一天吧,刚过完年,不算太忙,你的状态不再适合出车了,调整调整。心理压力不要太大,那个病人就算是我们及时赶到现场,或者送到了医院,估计也活不成。脑梗,大面积脑出血,都已经产生视觉凝视了,那就是脑疝,死亡几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瘫痪几乎是百分百。而且根据病人家属的描述,那老人出现偏瘫的情况已经有三四天了,可能从偏瘫开始就有脑出血的情况,他们还以为是风湿关节炎,老人不敢动,所以一直卧床,也没发现。今天老人不舒服,自己翻身从床上掉下来,发生了呕吐的情况,这才引起重视,其实人早就应该来医院了……”

    王鸽点头,“过年都没休个假,没想到挨了打还能换一天休息日。”他站起身子活动着筋骨,浑身上下一动就疼。

    “后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晚上的时候上上热敷。”沈慧检查了一下王鸽的后背,随后把原本已经撩开的衣服给他盖上。“你还挺抗揍的。”

    她在四个月之前完成了所有的HIV病毒检查测试,在三个月之中的所有检查结果均呈现HIV阴性,这代表她没有感染艾滋病病毒,身体十分健康。当然,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调整,她也重返急诊部,回到了急诊护士的工作岗位上。因为这事儿,陶米还请王鸽和刘崖一家子吃了顿大餐。

    当然,事后沈慧也已经了解到,陶米早就从王鸽这里知道了她被艾滋病病人咬伤的事情,可能会感染艾滋病病毒。在这几个月时间里,无论沈慧是沉闷还是发脾气,陶米总是默默的陪在身旁,从来没跟她提过这件事情,也没抱怨过一句,忍受和承担着一切。陶米知道沈慧的心里不好过,任由她发泄。

    这份真情也深深地打动了沈慧,在事情结束陶米坦白的时候,沈慧抱着陶米哭了好一会儿,两个人的感情突飞猛进,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都已经互相见过父母。

    以沈慧的聪明伶俐,工作又好,人又善良活泼,懂事的很,自然深受陶米父母的喜爱。自己那儿子先前到处泡女人,现在找到了真爱,老两口还来不及呢!

    而陶米浪子回头,家境友好,为人真诚,没有一丁点儿富豪的架子,沈慧的家里人也是喜欢的不行,两个人登记结婚,估计也就差临门一脚的事儿了。

    就在前几天,刘崖家里的宝贝儿子也满了一周岁,王鸽又是一顿胡吃海喝,还给自己的大侄子包了个大红包,刘崖现在看见自己的老婆孩子就眼神发光,简直成为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挺好的,都挺好的。

    只是王鸽,不怎么好。

    今天是二零一九年二月八日,春节刚刚过去还没有几天。距离王鸽与虚紫之间的赌约开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零五个月,而王鸽胸口镇魂牌上的数字,也已经变成了“壹仟肆佰叁拾贰”,远远超过了平均每天二点七个的数字,按照这样下去,似乎赢得赌约不在话下,可是他仍旧不敢懈怠。

    跟阎王大人的对话结束之后,王鸽与虚紫之间的赌约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旧成立,规则像以前一样,而王鸽当前也根本不需要考虑什么阎王继承人的事情。

    真正让他担心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林颜悟直到现在,杳无音讯。在以前都是林颜悟主动找王鸽,而王鸽从来没有找过林颜悟。他不知道林颜悟兼职的地方在哪里,住的地方在哪里,平时在哪里上课,喜欢去哪里休闲娱乐,甚至连她在学校所学的那个专业的教室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林颜悟是南湖大学大二的学生,其他一概不知。

    这回变成王鸽需要去找林颜悟了,可是两眼一抓瞎,一点门路都没有。微信仍旧拉黑,电话依然是空号,大半年过去了,没有任何头绪。他像陶米一样,不愿意去动用某些关系寻找林颜悟,林颜悟肯定是不喜欢的,自然也回绝了虚紫想要提供的帮助。

    王鸽想要找到林颜悟,其实并不想再继续什么样的关系,毕竟离开他,对于林颜悟来说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他只是想当面跟林颜悟说一声抱歉,让自己的罪孽没有那么深重,也让林颜悟能在离开他之后好过一些,至少伤害没有那么深。

    当然,这也只是王鸽的一厢情愿。也许永远也不再相见,让时间冲淡一切,才会最大限度的让林颜悟不再受到伤害。也许再一次见到王鸽,会让林颜悟那已经渐渐愈合的伤疤再一次伤痕累累。

    第二件事,便是妹妹王佳欣。大半年的心理治疗还是有效果的,王佳欣乐观开朗了很多,再也不会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对王鸽父母的称呼,从叔叔阿姨变成了爸爸妈妈,叫王鸽的那一声哥哥,也更加甜蜜了。只是,王佳欣的眼睛仍旧没有任何起色。

    当时负责王佳欣心理干预治疗的主治医生路易大夫,甚至怀疑王佳欣的视觉神经系统和大脑受到了物理影响产生了病变,多次要求医院方面对王佳欣的视觉系统和大脑进行全面检查,可检查的结果一切正常。

    路易终于了解到,王佳欣的这双眼睛,真的是心理因素造成的。而心理干预治疗的效果并不理想,自己无能为力。毕竟这样的事情,治疗本身就是十分困难的,有一点点效果已经很不错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王鸽仍旧不肯死心,也找路易沟通过,想要换个地方继续治疗。可是雅湘附二医院本身就以精神科闻名全国,路易和他的老师代表了国内甚至是世界上心理干预治疗的最高水平,这里都治不了,别的地方就更困难了。

    总不能把人送到国外去吧?人家治疗咱也听不懂啊!

    太过于急功近利,连续的看心理医生,进行重复治疗,还会引起王佳欣的逆反心理,再乖的孩子也不想天天被人看成心里有问题,治疗可能还会起到反效果!

    在路易的建议下,王鸽只能暂时放弃,眼睛的事情,随缘吧。也许哪天王佳欣突然想通了,就能看的到了。只是王鸽希望,王佳欣能够尽早想通,毕竟视觉系统长期不用是会萎缩而失去功能的。

    不幸中的万幸,那就是王佳欣还能“看到一点东西”,而且对于这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王佳欣的抵触情绪已经没有那么强了,从刚开始的害怕变成了慢慢能够接受,变成了能把那些东西为自己所用,判断别人说话时候的情绪,让自己走路的时候不要撞到人。这一点王鸽还是比较高兴的。

    他跟众人道别,从侧门走出了急诊部,绕了一圈回到车队,换了身上的衣服。车队的人们看着他情绪不太好,也都没跟他说话,纷纷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就连平时闹腾腾的徐林和侯长河,现在也安静了下来,“老弟,撑住,有事儿大家一起扛着。”

    王鸽笑着点头道谢,摸了摸现在还有点儿火辣辣的脸颊,又牵动了肘关节受伤的部位,疼的呲牙咧嘴。从医院的侧门一出来,一阵寒风刮过,小米粒大的冰豆子就劈头盖脸的砸在了脸上。

    街边的两个女孩子见到这个场景十分兴奋,一边喊着下雪了,一边掏出手机就要在这雪中自拍,可是拍来拍去也拍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觉,那冰豆子毕竟不是雪花,是拍不出来的,二人只能失望的继续赶路。

    王鸽看着那女孩子的背影,居然有点儿像林颜悟。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出了大脑,裹紧了自己身上的羽绒服。

    今年的冬天,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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