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盛庸心中一点都不委屈,那是在说假话。

    朱棣造反,给了他和平安两个人几乎均等的机会,但是平安打胜了关键性的保定之战,占了先机,如今是大明仅存的三个国公之一;但是盛庸并没有失去气馁,他相信如果是自己来打保定之战,也不会输给平安的,朱棣的骑兵遇上自己的火器,会更加不堪一击,他觉得只是自己运气不好。

    但这一次,似乎自己的运气也比较差,虽然一路势如破竹,攻破汉城,却让李芳远给跑了,之后徐凯登陆全罗道,再加上李芳干进入汉城,除了龟缩在庆州的李芳远外,朝鲜几乎传檄而定,只可惜当时已经是冬季,不适合大军征战,而且粮草也不足,盛庸只好等待来年,攻进庆州,活捉李芳远。

    但是国内偏偏遇上了山东教乱,导致大量补给没有按时到来,当时自己就感觉有些不妙,立刻上书要求朝廷尽快运来粮草,但朝廷运力紧张,没有足够的船只,而陛下也亲自写信给自己,要求自己坚持一段时间,补给很快就能送到,所以自己只能等待。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李芳干死了,当听到这个消息时,盛庸气的恨不得骂娘,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此后不久,他就感觉到归义军有不稳的迹象,他立刻命令张悍天的骑兵迅速集结,只可惜太晚了,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三州就迅速失陷。

    到了这个地步,盛庸反而不着急了,如今朝鲜已经是大明的布政使司了,自己可以名正言顺的平叛了,对于一些不听从号令的官吏,自己也有临机处置的特权了,而这一点曾经让他头疼不已,所以李芳干死了,也是好事情,现在是拼实力,拼国力的时候了......

    山东,登州。

    自山东教乱后,登州就变成了一个繁忙的港口,首先,它要负责接收赈济山东的粮食,其次,它还要作为朝廷运粮去朝鲜的中转,所以登州码头每天来往的船只非常多,在附近的山岗上能够看到千帆争渡、桅杆如林的壮观景色,再加上海天一线、海鸥飞翔,不由得让人感觉心旷神怡,感慨万千。

    这就是杨荣的感觉,这天早上,他在山顶的凉亭里坐了有小半个时辰了,他一直盯着港口里的船只,似乎永远都看不完,看不厌。

    “大人,周大人来了!”

    “周大人?哪个周大人?”杨荣放下茶杯,回头看去。

    就见自己的家人杨虎快步往山上跑来,刚才的话就是他说的,而在他身后,是一个气喘吁吁的官员,正是负责山东赈济的刑部侍郎周新。

    杨荣看到周新来了,连忙起身迎下来:“周大人,好久不见!最近可好?”

    “还好,”周新略微换了还了一礼,然后快步走上山岗,望着下面的港口,脱口而出:“这么多船?”

    “是啊,”杨荣走到周新身边:“早上到现在,入港卸船的大约一百多艘,而昨天入港,今天出港往朝鲜的至少两百艘!”

    “这种船一次能运输多少粮食!”

    “入港的这种船,小一些,运粮四百石左右;出港赶往朝鲜的是大型船,每次可以运粮一千石左右。”杨荣略微盘算了一下,答道。

    “那就是说,从早上到现在,半天时间,山东赈灾的粮食只有四万石,而去往朝鲜的达二十万石?”周新有些愕然,回头问道。

    “差不多是这样,听说朝鲜战事吃紧,已经有两个卫指挥使阵亡,陛下又在前些日子设立了朝鲜布政使司,肯定要打打仗了,粮食是无论如何不能缺少的!”

    杨荣说完了,却半天没有听到周新的回答,不由得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面沉似水,神色有些狰狞:“怎么了?周大人?”

    周新闭上眼睛,呼吸了一下空气中的水气,然后叹了口气,指着海船的方向:“杨大人,您是陛下的近臣,深知陛下的心思,那你能否告诉我,朝鲜到底有什么好?非要出动大军征讨,得到了朝鲜又如何?对我大明有何益处?”

    “难道,”周新的声音突然变得激昂起来:“难道陛下不知道山东乱后,无数的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教匪肆虐过的青州、即墨、诸城等地,百姓已经十不存一,形如空城,难道不知道无数百姓正在嗷嗷待哺,等着那一口赈济粮?本官作为山东赈济灾民的钦差,整日为粮食的来源发愁,今天到了登州,却发现大把大把的粮食,正被运往朝鲜!”

    “杨大人,”周新回过头来,双手抓住杨荣的胳膊:“杨大人,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到底是为什么啊?”

    说完,周新松开杨荣,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听着周新如同一个孩子一般的蹲在地上哭泣,杨荣不由的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周新办案能力很强,做事情认真踏实,而且非常清廉,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太较真,他认为对的事情,会不顾一切去做;而他认为错的事情,就会全力贬斥。粮草的运输目的地,没有人敢擅自更改,一定是经过陛下的首肯,周新很不满,但他又没法直接指摘皇帝,所以才闹了这么一出,将他的想法发泄给自己听,其实是想通过自己向皇帝谏言,只可惜杨荣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但是杨荣也不能放任周新一直哭着不管,所以他先屏退了所有人,然后将周新拉起来,扶到亭子中坐好,先递上手绢,然后给他倒了杯茶:“周大人,不必如此,山东的赈灾出乱子了吗?”

    周新用手绢抹了抹眼睛,摇头道:“目前倒还好,本官只是有感而发,一时失态了,让大人见笑了!”

    “没什么!大人心系灾民,一心为公,毫无私心,是纯臣的典范,也是下官的楷模!”杨荣连忙否认,还顺手送了几顶高帽给周新戴。

    不过周新如同没有听到一般,而是抬起头望着杨荣:“杨大人,朝鲜真的值得付出这么多吗?”

    “在陛下的构想中,值得!”杨荣毫不犹豫的接口道。

    “为什么?”

    “周大人为什么认为不值得?”杨荣盯着周新的眼睛,目光锐利无比。

    “先帝曾云:‘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朝鲜的情况就是如此,其土地贫瘠,百姓孱弱,本官担心以后民乱不断,大明会不胜其扰,得不偿失啊!”

    “呵呵,周大人,你了解过大明十三个布政使司的结余情况吗?”杨荣看着周新认真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道。

    “这个,本官不了解!”

    “周大人,我们大明的十三个布政使司当中,只有应天、浙江、江西、四川、河南、陕西、山东这六个布政使司,是有结余的,其他的七个,都是需要从别省调入,无法自给自足!难道这些地方都要放弃吗?”

    “这能一样吗?”周新愣了一下,却立刻反应过来:“其他各布政使司,有的地处北疆,是抵御蒙古的前线,不可能放弃;另外的地方土司横行,朝廷征收的赋税很少,但如果不征服这些地方,不降服当地的土人,这些人就会袭扰我大明腹地,会......”说到这里,周新突然反映过来,他指着远处的船,涩声道:“难道,陛下平定朝鲜,也是......”

    “是的!”杨荣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面对着大海,张开双臂:“陛下在下一局很大很大的棋,东北、蒙古、朝鲜、倭国,其实都是一体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陛下才会花费这么大力气,和朝鲜撕破脸,就是为了稳定东北,同时取缔倭寇,保护我大明的海上运输线。”

    望着杨荣的背影,周新神色有些激动,但同时也有些黯然,他站起来,走到杨荣身边:“这些能做到吗?蒙古、朝鲜、倭国,历朝历代不乏明君圣主,也不乏名臣良将,却从未做到!陛下真的可以吗?”

    “我相信陛下可以!”杨荣斩钉截铁的道。

    ......

    “那是什么歌?”沉默了许久的周新突然侧耳听了听,指着港口道。

    “歌?”杨荣侧耳听了一下,哑然失笑道:“这是陛下为这些水手写的曲子,叫《水手》!”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周新凝神听了一会儿,道:“这首曲子不好!”

    “为什么?”

    “除了那几句激昂的台词之外,这首曲子中弥漫着一种颓废、无奈的情感,不适合到处流传!”周新斟酌了一下,最后才道。

    看出了周新的谨慎,杨荣笑了笑,道:“周大人,下官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但是陛下却说,在茫茫大海上,水手都是孤独的,他们面对天地之威,些许颓废、无奈都是正常了,只有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水手!”

    “说来也奇怪,这首曲子流传到水师后,就立刻流传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杨荣无奈的笑了笑:“也许,陛下才是真正理解这些水手的人吧!”

    “嗯,也许吧!”

    ......

    “周大人,下官打算去朝鲜!”

    “为什么?”周新有些惊讶,杨荣长期在陛下身边,深得信任,前途无可限量,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就像《水手》中唱到的,‘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如今陛下开海,各种珍奇之物数不胜数,各种奇闻异事也层出不穷,这些东西看多了,就容易有一种冲动,想到那里去看看,周大人难道没有这种想法?”

    看着杨荣殷切的目光,周新愣了一下,看向远方,最后,却缓缓的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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