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邀请海因里希与巴兰德来京访问的折子,早在五月初就由总理事务衙门递到了两宫太后与小皇帝的面前,而且在五月末,德国人一板一眼详细准备的道歉声明,与德清友谊条约内容,也送到了北京,相关的内容也很让大清的宫廷内外与朝廷上下受用。

    东宫太后慈安对德国人道歉声明中,文字的体贴程度大加赞赏,那怕是大清国里,公认多谋的西宫太后慈禧,拿着声明和条约琢磨了半天,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德国人要求的不割地不赔款,只求公平做生意的态度,的确是爱新觉罗家祖宗显灵了,让洋人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具体经办此事的恭亲王奕訢和北洋大臣李鸿章,则是不停的感慨德国人的办事效率,往往自己一个问题刚提给德国人,巴兰德公使几通电报高效率的沟通下,两三天内,德国人就能回复清国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案,甚至还像高明的棋手一般,提前把可能出现的后手(问题)也提给奕訢和李鸿章,很让两位大人在感慨之余,对清国拖沓的官僚作风大加抱怨。

    海因里希在六月初到达香港后,就按照德国皇室与政府的指示,马不停蹄的直奔北京而来,在六月中旬就赶到了北京城。

    德国的使团里,除了各种负责谈判的专业人士以外,还有一位特殊海军军官,一名由德国环球大舰队指挥官迪特里希少将专门委派的军事联络官,这位军事联络官随身带着,迪特里希少将的参谋班子在香港紧急制定的大舰队远东作战计划,这份计划的作战目标,就是日本本土和目前还处于羸弱状态的日本海军。

    这份出乎意料之外的礼物,让本就热情高涨的大清朝廷,如同滚热的油锅里被泼进了一瓢水,炸了!

    “太热情了,德国人实在太热情了!”在恭亲王府的花厅里,面对着刚出炉还热腾腾的德国海军作战计划,奕訢、宝鋆、景廉和毛昶熙愣了半响,最后不约而同的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通过冰鉴的制冷,恭亲王府的花厅里其实早已没有了半点暑气,但宝鋆还是抹了抹额头,其实并不存在的汗水,略显夸张的说道,“王爷,眼瞅着马上就要六月(农历)入夏了,六月流火的日子里,德国人这是硬塞了一个火炉给我们呀,我们是接还是不接呀?!”

    恭亲王奕訢只是翻来覆去的看着这份,由总理衙门的通事们紧急翻译的作战计划,并不接宝鋆的话头。

    景廉却是第一个忍不住的,接口道,“王爷、宝师,我觉得这份计划,就像是...”,景廉一转眼就看到自己面前的冰鉴之中,在冰块上整整齐齐码放的薄荷绿色的玻璃樽,一指道,“德国人的这份计划就像是这个荷兰水,绝不是什么烫手的山芋,而是洋人送给大清,消暑避夏的神器!”

    “秋坪。”宝鋆不动声色的轻敲了一下桌子,缓声道,“这荷兰水虽好,却是洋玩意儿,消暑避夏还是要喝这温热的莲子羹,毕竟这莲子羹是我大清的。”说罢,端起眼前的莲子羹轻抿了一口后,眨了眨眼似乎感到还是有点太烫,又再次拿起手边的一瓶荷兰水。

    握着荷兰水冰凉的玻璃樽,宝鋆一脸严肃的继续说道,“这里面毕竟还有我大清塞防与海防的考量,完颜大人正在柏林跟俄国人交涉,这里面也有德国人的撮合。倘若日本这件事,还是让德国人出面帮忙,那我大清的塞防海防,岂不是都要仰仗德国人的鼻息了?”

    说罢,宝鋆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颇有些痛心疾首的味道,叹息道,“脸面,脸面呀!”

    陪在末座的毛昶熙,低着头用力的撇了撇嘴,心道,“有泰西强国愿意帮大清拉偏架打人,这等天大的好事砸到头上,还不麻溜的抓住,反而大谈什么脸面,真.....”

    “宝师。”景廉一拱手,急道,“在我看来,德国人是要与我大清缔结万代之谊,方才如此卖力!并非是...”

    “那就是德国人看重了我大清的物产丰厚,想要开矿,想要办厂,想要赚我大清的钱。”宝鋆摇摇手打断了景廉的话。

    “德国可是打败了法国人的欧陆强国,如我大清能有此等强援在外,非但日本这种弹丸之地不敢轻易起衅,那怕是英法两国的欺凌,我大清也有胆气。”虽被宝鋆打断了话,但景廉并不气馁,继续说道。

    “单从伊犁一事来看,罗刹国之前对我大清是何等嘴脸,最终还不是看在德国人的面上,愿意与我大清坐下来和谈?完颜大人前几日来信,称俄国人同意赶赴柏林面谈,而不再坚持完颜大人必须赶赴莫斯科,这也是全因德国人尽力斡旋的结果。”

    “依我看来,今日这份对日用兵的谋划,更加是意外之喜.....”

    “秋坪!”宝鋆指了指恭亲王奕訢手中的计划,沉声道,“这份对日用兵的谋划,喜到是喜了,但是德国人也狮子大开口,各种开战费用相加,直接开了官银一千万两的价码!要真是想与我大清交好,德国人就应该一钱银子都不要!”

    毛昶熙猛地抬头看了一眼宝鋆,随即又垂下头,端起手中的茶杯,大力的吹着浮在杯面的茶叶,一副恨不得,不吹死茶叶不罢休的姿势。

    “当年长毛攻打上海,为了请英法帮忙出兵守住松江道不被长毛攻破,愿意给英国人五千万两,五千万两的价码呀!这可是宝师大人,您提出来的呀,今日德国人愿意出兵帮大清拿回琉球,这份香火情难道就不值区区一千万两吗?”景廉一脸郁闷的向宝鋆抱怨道。

    “此一时彼一时!”宝鋆丝毫不为所动。

    “宝师,德国人千里迢迢的赶来,就为了求财,倘若一钱银子都不出,德国与大清岂不是要翻脸成仇?!”半响不语的恭亲王奕訢突然开口道,“再说了,我大清何时在钱财上亏待过朋友,所以,什么钱不钱的休要再提,做事情关键的关键就是要让我大清的朋友舒服,唯有如此,我大清才真有面子!”

    “没有了颜面,我大清男儿如何行走于天地间!如何对得起这一身的浩然正气!”奕訢最后重重的说了一句。

    “此乃千金市骨也!王爷高明!高明呀!”毛昶熙一脸激动地放下茶杯,伏在地上高声的附和道,“大清能有王爷,实乃我大清千秋盛事也!”

    “得得得,旭初,你不是不知道本王的脾气,少来这些里格楞的。”奕訢摆摆手,让跪在地上的毛昶熙赶紧起来,又一脸犹豫的说道,“罗刹人想要什么,我心里很清楚,他们死盯着西北、蒙古和东北的土地,恨不得我大清都跟他们的姓。”

    “而英国人总喜欢谈什么契约条约,张嘴闭嘴谈公平精神,说是花钱租借大清的地,零敲碎打的在我大清国里搞租界,实际上也是跑马圈地的搞什么势力范围,无非吃相比罗刹人好点。”

    “法国人,表面上看着彬彬有礼,整天里总说传播信仰,宣扬西方的上帝。哼,那群教士要是脱下那身黑袍子,就他娘的是一个赤裸裸的强盗,还他娘的是眼里容不下一个铜板的强盗,刮走太和殿门口的金缸上的金箔,这事就是这群法国人干的操蛋事!”

    “最可恨的,就是整天在大清国地界里,宣言什么人人生而自由,众生生来平等,说什么不要皇帝,要他娘的哪门子的共和,整天宣扬这些无君无父的东西,这天下要是没有皇帝,那还不乱了去了!难道他们砍了自己皇帝的头,他娘的,也要教唆大清的刁民这么干嘛!”奕訢拍着手边的桌子,对法国人痛骂道。

    重重的喘了几口之后,奕訢看了看在座的三个心腹,低声说道,“罗刹人要地,我大清最不缺的就是地,我给的起!大不了死后,我给历代祖宗们跪着去,那怕是地失了,只要是人存,只要我大清不亡就行。”

    “至于英国人,不是喜欢搞租借嘛,你敢借,我就敢租,好歹还有份契书留下,大不了日后让儿孙去讨!讨的成,讨不成的,那是儿孙们的事!”

    “可无君无父的法国人,要是让他们在这里!”奕訢用手用力的指了指自己脑袋,恶狠狠的说道,“在大清泛滥,这才是能要了我大清、我爱新觉罗家的命的毒药,所以对法国人决不能手软!”

    “明面上,在朝廷里我大力鼓吹清德友好,是因为德国人愿意向大清道歉,但实际上,我是看重你们所说的,德国人与法国人是仇敌,是死敌!正因如此,我才愿意跟着他李二一起促成这个清德条约。”

    “只是...”奕訢的眼光有些飘忽,最后定定的望着花厅内的一株文竹,慢慢的说道,“只是,我实在搞不清楚德国人,到底想要我大清什么,地不要,教也不传,话里话外就是要做生意,不做英国人最喜欢茶叶、瓷器和鸦片生意,就喜欢做开矿、炼钢、筑路、开厂和军火的生意....”

    “王爷,德国人爱银子是好事呀,咱大清什么都缺,就是银子不缺,如果能用银子养着这个一个强援,是好事呀!”景廉眼巴巴的看着恭亲王,急切的说道。

    “秋坪!”宝鋆一声轻喝,“王爷话说到这份上,你难道还看不出么,王爷什么时候担心银子了,还不是担心那帮汉人督抚!你也不想想,开矿、炼钢、筑路、开厂和购买军火,那样不是汉人督抚最喜欢做的事?现在是德国人跟他们走的太近了!”

    满汉之防,大清一朝,始终是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们心头上的一根尖刺。

    “宝师,话不能这么说,汉臣里还是忠臣多!”奕訢扫了一眼坐在末座低头喝茶毛昶熙,笑道,“喏,旭初就是我大清国的大忠臣嘛,当年与僧王一同剿捻,可是大功在身!僧王在本王面前提起旭初时,也是挑大拇指的!”

    “是、是、是,僧王当年也在我面前多次夸过旭初的!”宝鋆笑眯眯的看着毛昶熙,仿佛是在仔细的端详一件珍贵的瓷器。

    毛昶熙唯有再次跪在地上,指天发誓赌咒一番之后,方才表达了自己对大清的忠心不二,对于恭亲王奕訢来说,自然是熟门熟路的再次表演一番,满汉一家亲的戏码。

    有了这么一个插曲,也让景廉整理清楚了自己的思绪,陪着奕訢、宝鋆和毛昶熙落座之后,张口道,“王爷,德国人与北洋交好,全因北洋总理通商、筑路、开矿办厂等事宜,商人逐利,自然与北洋亲切。”

    “所以奴才就想,商人天性逐利,倘若朝廷也能拿出天大的好处给德国人,德国人自然能在朝廷与汉臣督抚之间,做出明智的选择。”

    “秋坪,你刚才都说了,通商的事宜都在北洋为首的汉臣督抚手里,朝廷手里还有什么?”宝鋆皱着眉毛,不悦的说道。

    “宝师,我最近在南城的大栅栏淘了一本奇书,据说是咸丰二年受林元抚嘱托刊印的,这本书很有些意思。”毛昶熙没有正面回答宝鋆的问题,反到是讲起了故事,“我记得在这本书中,有一句话是,夷之长技三: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

    “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恭亲王奕訢淡淡的念了两句,“本王的床头也有这本《海国图志》。现在地方督抚将此书奉为宝典,据说倭国上下也是如此,所以么,本王特意也找人寻来此书,很是仔细的看了几遍,这魏源说的有些话,还是在理的。秋坪,你不要卖关子,想说什么就说!”

    景廉直起身子,拱手,肃言道,“王爷,兵者,国之利器也,历朝历代无不是朝廷执此重器,而今地方督抚兵权益盛,于国不祥,我恐其用以御敌而不足,挟以自重则有余!”

    “礼,国之干也,而今地方督抚常自行与西洋诸国交涉,常言道,法无二门,令不两出,我恐其于浩荡天恩而不顾,挟洋以自重!”

    景廉刚才的这两句话,可谓字字是诛心之言,奕訢、宝鋆和毛昶熙的脸上,皆有一丝讶色掠过。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景廉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索性放声直言道,“王爷,既然您也觉得师夷长技以制夷是对的,那么购战舰,买火器,养兵与练兵,这三件事就应该抓在朝廷手里,而不是由着地方督抚们接洽洋人。”

    “购舰一事,我已经答应北洋,让他们与英国联系,如果此时反悔,我恐...”奕訢皱着眉毛看着景廉。

    “北洋上下觉得英舰好,倘若中枢说德舰好,就是要订德舰,您觉得,德国人会承谁的情?”

    “喔?!”奕訢摸了摸颌下的胡须,转了转眼珠。

    “其次,八旗早已朽不堪用,王爷您也早就有意成立一只由朝廷掌控的新军,奴才仔细打听过,现在泰西诸国军队中,以普鲁士陆军为最强,无人能出其左右,倘若以普鲁士之法操练军队,并购得德国军火,德国人会承谁的情?”

    “商人言利,地方督抚虽说以开矿、筑路、办厂为由,让德国人获利,但是始终不及军火利益丰厚,最后,只要朝廷下决心,凡有大清军火采购,此事归于中枢决定,则不愁德国人不心向我大清朝廷。”

    “妙呀!”还不等奕訢说话,宝鋆到是先给了结论,“王爷,秋坪谋划的精妙,其一,诱之以利,朝廷砸它几千万两白银,不愁德国人不心向我大清朝廷,其二,道之以德,天下人总骂我等,只会签割地赔款的条约,倘若能跟德国签养兵练兵的强国条约,有此等条约在手,吾辈又何惧天下悠悠之口?”

    “其三,齐之以礼,我大清乃天朝上国,不可轻起征伐,但是有他国仰慕我大清威仪,愿意代行征伐之道,岂不是,正说明我大清乃天国上邦?!可行,王爷,秋坪此策可行!”

    奕訢摸着胡须,抬头上望,久久不语,最后终将目光落在毛昶熙身上,神色淡淡的问道,“旭初,你怎么看?”

    “王爷,此乃强干弱枝之良策,也是釜底抽薪之妙计!”毛昶熙的回答干脆利落。

    “好是好,但是你们就笃信德国人只是重利,对我大清就没有别的念想?本王花了三十年跟洋人们打交道,这才摸透英国人、法国人和俄国人的脾气,知道他们到底想从大清身上要什么,可是...”奕訢摇了摇头。

    “虽说本王认识老巴,也不少日子了,这么和和气气的对待大清的洋人,就他这第一个,本王真的摸不清,德国人到底想要大清什么.....”

    “你们谁敢打包票,德国人的眼里只有银子,说道歉就道歉,说出兵就出兵,这里面难道就没有其他的谋划?!”恭亲王奕訢目光如剑,扫过在场的众人后,缓缓的问道,“万一,它是头笑面虎,是不是我们到死,还要帮它数钱?!”

    没人能回答恭亲王奕訢的疑问,至少大清朝廷上下,没人敢拍着胸脯用身家性命担保,德国人对大清没有任何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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