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唤出口,她自己也呆了呆,觉得有些不对劲。

    宋元熙的眼神闪了闪,似乎有些发怔,面具下不知是何表情,耳根似乎有些红,移开了双眼。

    她心中暗骂自己把持不住,幸好是戴了面具,遮住了她的脸,面具下的脸颊有些发烫,又闷又热,但她不敢将面具摘了,只得闷着声音道:“你……先松开我的手好吗……”

    宋元熙回过神来,连忙将她的手放开,脸转向一边去,耳根似乎更红了。

    夏桃芝站得离他远了些,低着头,双手藏在袖中绞着,脚踢着桥面上的一颗小石子,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砰砰乱跳。

    半响,她忽然觉得面前一凉,面具被人摘了下来。一抬头,宋元熙不知何时已经露出了本来面目,一只手上正拿着她的那张兔子面具,斜睨着她,鄙夷道:“你要把自己闷死吗?”

    她伸手一摸,才发现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被冷风一吹,汗立即收了。

    宋元熙向前跨过一步,挡住了风口,骂了一声:“白痴,笨死你算了。”

    夏桃芝有些委屈,怎么又骂她……怎么总是骂她……

    “喝酒吗?”宋元熙伸手在腰间一摸,变戏法一般摸出两壶酒。她一看,竟然还是楚京的名酒,风曲酿。风曲酿是一种果子酿的酒,酒气芬芳,口感清甜可人,是楚京百姓饭桌上常见的酒。入口香甜,后劲却很足,小酌便罢了,若是饮得多了,壮汉都能醉倒。

    “你哪儿来的?”

    “偷的,喝不喝?”

    “喝。”

    宋元熙笑了笑,长腿一跨,坐到了桥栏上,揭开了酒封,酒香顿时四溢了出来,沁人心脾。他伸手递给她一壶,问道:“你酒量如何?”

    “还行吧。”她接了过来,也学着宋元熙的样子,跨坐到桥栏上,仰起头,饮了一口。清甜的酒液,从喉滑进腹部,一股暖意随之化开,口中甜香绵长,久久不散。

    这可真是好酒,比起她在山上与大师兄偷喝的那些烧刀子酒口感好得多,淡淡的果味,清香甘甜,忍不住一口接一口的饮,根本停不下来。

    慢慢的,头就有些晕了起来。

    宋元熙的手伸了过来,白皙宽大的手掌覆住壶口,皱眉道:“别喝那么凶,这酒的后劲凶。”

    夏桃芝“啪”的一下将他的手打开,“干……什么?我酒量好着呢……”

    宋元熙看着白皙的手背上慢慢浮起的红印,心道这丫头喝了酒比平时更凶了……

    “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

    “玩什么游戏?”

    “互相问对方一个问题,答出来了才能喝酒,答错或者答不上来就不许喝。”

    夏桃芝晕乎乎的点着头,“好。”

    宋元熙道:“那我先问。”

    “好。”

    “不许撒谎。”

    “好。”

    “……”

    这丫头现在倒是好说话得很。

    想了想,他问道:“芍药和海棠去哪了?”

    夏桃芝:“……”她答不上来,没得喝,恨恨的剜了宋元熙一眼,这人绝对是故意的,明知道她跟芍药海棠走散了,还故意问这个问题。

    宋元熙的唇角浅浅的上扬,眼中分明藏着戏谑,仰头喝了一口酒。

    “小泥巴去哪了?”夏桃芝反问,心中期望他们也在赏灯的人群中走散了。

    宋元熙冲她挑了挑眉,又喝了一口酒,答道:“我让他自己去玩了,玩够了自己回府。”

    夏桃芝:“……”

    还是没有喝到酒,她心中很不痛快,砸了咂嘴,唇齿间还残留着清甜的酒香,她实在想喝得很,催促道:“到你了,快问!”

    宋元熙假装不经意的抬头望着天,随口问道:“你跟顾子逸是什么关系?”

    夏桃芝心中惦记着喝酒,又觉得这个问题十分的无聊,不假思索的答道:“曾经的主仆关系啊。”

    “就这样?”

    “就这样啊……”她喝了一口酒,不耐烦道:“轮到我了。”伸出两根青葱玉指,“你刚刚问了两个,我也要问两个。”

    宋元熙楞了一下,还不傻嘛……

    夏桃芝的脸上渐渐泛起红晕来,冲他一笑,露出两颗小牙,似是有备而来:“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来东楚求娶夏相的女儿。”

    宋元熙直接投降,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喝。”

    夏桃芝得意的饮了一口,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当时又为什么要派凌曜去劫杀公子?”

    宋元熙一听到“公子”二字,面上又浮起不快的神色。夏桃芝却不管,见他不答,仰头又喝了一口,眼神渐渐有些迷离了起来……

    “该我了。”宋元熙垂眼凝视着她:“最后一个问题……”

    “你……到底要报的是什么仇?”

    夏桃芝没防备他会问这个,面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人似乎清醒了几分,眼中慢慢浮现出哀伤的神色,一字一顿道:“是血海深仇。”

    “是我阿爹,我阿娘,我们村子里三十六口人命惨遭屠杀的血海深仇……”

    月亮隐入了云中,满天的星辰似乎也暗淡了几分。她的目光平视前方,声音有些凄凉,缓缓的道出一段哀伤的过往。

    东楚的最东边有一个叫做虞东村得村子,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在她幼年的记忆中,虞东村非常的美,青山绿水,山村古朴,门庭简净,虞东村的村民都十分的朴实和善,敦厚老实,男耕女织,安逸平和。她的阿娘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据说曾是大户人家的绣娘,女红做得十分出色,常给她缝制衣鞋,也常常做了绣品让她的阿爹拿到镇上去卖。她阿爹是个老实的汉子,烧的一手好菜。每日里忙完农活回来,刚迈进院子里,她便高声喊着“阿爹”,迈着小短腿奔过去,她阿爹便一把将她拎起来,扛在肩上转圈圈。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都停在了她六岁那年。

    在那个噩梦降临的夜里,一群蒙面的黑衣人提着火把,拿着长刀,连夜闯进了他们的村子,挨家挨户的搜查,将村民们一个个赶到村子的空地上,大人和孩子分成两堆站好。有几个人黑衣人蹲下身子,将那些孩童的样貌和手里拿着的画像做细细比对,似乎在寻人。

    她阿娘面色惨白,全身颤抖,紧紧的抱住她缩在床头不敢出声。眼看黑衣人就要搜查到她家了,就听她阿爹急急喊了一声:“带上阿箩快跑!”自己拿起一根木棍,打开门,冲了出去。她阿娘带着她从后门逃了出去,还没跑出去几步,就听见她阿爹的惨叫声,还有像是许多把刀剑同时刺穿皮肉的声音。她吓得几乎要抽搐起来,口中哭喊着“阿爹……阿爹……”就想往回跑。她阿娘满脸是泪,死死拽住她,带着她没命的往前奔。

    身后传来一声高喊:“从后门跑了,快追!”

    密密麻麻追赶的脚步声追来,多的让她毛骨悚然,她趔趔趄趄的被他阿娘拽着跑,吓得连哭都不会哭了。

    她阿娘带着她跑到一个水潭边,伸手折了一根细长的芦苇杆塞到她手中,抖着声音对她道:“躲进水里去,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这是她阿娘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躲进去以后,听见她阿娘的脚步声又往前跑了,同时,身后的黑衣人追了上来,没几步便追上她阿娘,将她杀了。

    夜风有些凉了,远处喧闹的人群依旧笑语喧哗,与白桥上坐着的二人像置身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你知道吗?即使是躲在潭底,我也能清晰的听见那些人杀我阿娘的声音……”夏桃芝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看着天上的月亮,语调平缓:“没多久,村子里也嘈杂了起来,我听见火烧房子的声音传来,听见人们惊慌失措的惊叫和痛苦的求救声,似乎,就在我耳边一样……

    “我在水潭里足足躲了一夜才爬敢上来……我娘就倒在水潭边不远的地方,尸体已发凉了……身上的血迹也已经干了……”

    “我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回村子……村子已经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到处都是凝固了的血和烧的焦黑的尸体……大人的……孩子的……”

    “除我以外一个都没逃掉……一共三十六具尸体……”

    “还有我阿爹……我阿爹他……”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画面,整个人发起抖来。

    宋元熙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她的身旁,伸手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白痴……一直仰着头做什么……想哭就哭吧……”

    怀中的人剧烈的颤抖着,将脸埋在他胸口,似乎在无声的哭泣。

    良久,怀里的人平静了下来,不动了。

    “小桃子?”

    夏桃芝的酒劲上来了,有些头重脚轻起来,头晕的十分厉害,只得靠在宋元熙怀里,口中含糊不清的应道:“嗯……”

    宋元熙有些担心,身子往后退了退,将怀中软绵绵的人儿扶住,伸出纤长的指尖将她的下颔挑起,细细查看。

    月光下,怀中的人儿面带粉黛,眼神迷离,刚刚哭过的眼圈还泛着湿润氤氲,眼睫处还挂着几滴还未干涸的小泪珠。

    “你没事吧?”

    宋元熙的声音像隔着很远传来,朦胧的有些不真实,像是听清了,又像是没听清。夏桃芝迷迷糊糊之间觉得,他说得没错,这酒确实后劲很凶猛,凶猛到让她完全晕头转向,凶猛到让她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

    怀中的人嘤咛了一声,娇艳欲滴的双唇轻轻动了动,像是带了无尽的诱惑。

    沉默了半晌,他似被蛊惑一般垂下头,覆上她的唇。

    宋元熙的身上荡漾着酒意,唇柔软清润,让她想起了幼时在虞东村阿爹做的酒酿圆子,软糯清甜。他毫不客气的用舌尖打开了她的唇齿,风曲酿的余味在口中漫延开来,清香又甘甜的气息令人陶醉。

    在他们身后的天空,七彩缤纷烟火冲上天际,刹那间盛开绽放,将黑夜映衬得亮如白昼,绚烂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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