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胭,小心——”

    下一瞬,她就被人扽住胳膊,眼前发花,成世安的身体就向她砸了过来。

    这可不是一般得砸,搬山倒海一样,一来怨她身量小不经事,二来成世安替她挨的那一棍分量不轻,嘴角噙着血面白如纸。

    “成先生……”

    任胭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才把人给架住,抬头刚想问句您怎么样,结果一瞅他模样——

    好么,上医院吧!

    汽车夫正候在胡同口,见势不对,慌忙上前搭手,托了人一路飞驰。

    到了医院找大夫,人都已经昏过去了,俩指头还惦记要攥着任胭的胳膊肘死活不撒,膀大腰圆的男护士费了老大力气才给掰开,送进病房。

    熬到成徽瑜火急火燎地赶到,成世安的手术已经完成,人瞪着俩眼都能逗乐了。

    洋大夫出来咕咕哝哝地叮嘱家属,走前还特意对任胭这个野蛮的“对象”交代,好好说话,不要再动手动脚,病人经不起刺激。

    成徽瑜惊愕的目光投过来。

    任胭拼命地摇手,这关她什么事儿呢,要怪就怪那根棒子。

    刚才救人走得太急,也没留神偷袭的,仇人是男还是女,情债还是金钱债,到底多大的梁子!

    成徽瑜在这点上坚定不移地支持任胭。

    任姑娘多好一人,不结仇不结怨的,跟谁都客客气气;再说了来北京城也不过仨月冒头,能招什么恨?

    倒是她的这位哥哥,风流债数不胜数,怕是哪个姑娘因爱生恨,抱着为爱情殉葬的极端想法,痛下杀手了吧?

    当然,这些话她得搁在心里头。哥哥追求任胭正在劲头儿上,她可不能暗地里使绊子,她也盼着真能和任胭成一家人。

    自个儿妹妹是个老实姑娘,什么话都写脸上,成世安哪里有不明白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哦。

    姑且是真的。

    成徽瑜看了看任胭:“哥哥是说那人是来埋伏小胭?”

    “八九不离十!”

    要是跟他过不去,何必在豆腐胡同动手呢,老大个北京城,到处都是撒欢的地儿。

    再说了,知道他跟着女孩子们郊游,又送任胭回家的时间,掐时辰能掐这么准的,是得多稀罕他!

    所以,那根棍棒九成九是给任胭备下的。

    给她备下的,那就好办了。

    这姑娘机灵活泛,虽然做不到人见人爱,但也不至于招人恨,要说恨到打闷棍,那也就没别人了。

    不是师傅,就是师哥!

    谁让这姑娘遇上这俩人,脑瓜子后头就生反骨呢!

    俩加起来七十来岁的爷们儿,对个姑娘下这么狠的手,臭不要脸的!不讲究!

    被打了一棍,疼归疼,好在人还没傻,懂得玩玩心眼子。

    成世安斜眼觑任胭——

    小姑娘懊悔得不得了,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瞧他看过来,立刻往跟前凑了凑:“成先生,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成世安额头蹦了蹦,又不是什么大毛病,闹得像交代遗言。

    不过风月中的心眼子,是你情我愿,愿者上钩,既然都送上门来了,就不能怪他不厚道了。

    他颤巍巍地扶着头,试探地道:“小,小胭?”

    任胭这姑娘什么都好,可遇上人情官司永远理不明白,成世安这模样把她吓够呛,不会又傻了一个吧,前儿辜廷闻可才刚好。

    她握住了成世安的手:“是啊,成先生,我是任胭!”

    “哦,我刚才一时间没认清楚。”

    任胭更害怕了:“那现在呢,您好些了吗?”

    “好些了,就是头疼,背疼……哎,浑身疼……”

    任胭慌得手足无措,说话都不利索了:“您,您等着啊,我给您找大夫去!”

    “用不着,你坐……坐这儿,跟我说说话。”

    这时候干梆硬正的妹子早早躲了出去,光亮明媚的病房里也没多余人,天时地利人和,按照惯例,他早已和姑娘拉小手亲上小嘴了。

    然则,他不想这么唐突了任胭。

    他心里待任胭有种说明道不明的正直,正直到但凡有些歪斜的念头,他都会自我唾弃,骂成世安不是个玩意儿,这种感情很陌生。

    陌生到他误以为是自律。

    所以,他在追任胭的过程中,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鲜和趣味,这让他在喜欢之外,多了无法自拔。

    他甚至觉得任胭光坐在这儿,看着他,哪怕什么不说,也都很好。

    真是!

    约莫是被大棍子砸坏了,还没恢复。

    小姑娘说话了:“成先生您要是哪儿不舒服同我讲,您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也同我讲,您有要求,但凡我能做到的,我都尽量去做!”

    成世安欢喜的心都要化了,像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他清了清嗓子:“想喝水。”

    这是真话,口干舌燥。

    小姑娘很快倒了杯温水,吹凉了,伸出小细胳膊托住他的头,一点点喂给他喝。

    水是甜的,人是晕乎的。

    他得寸进尺:“想吃饭。”

    这是假话,塞了一肚子烤肉,才过多久呢?

    任胭信以为真,仔细考虑他现在的状态吃什么好。

    病了的那个替她拿主意:“想吃蟹肉海棠果,凤尾裙翅,广肚乳鸽,甜点么,就一份得汁鸳鸯筒!”

    任胭笑笑:“您瞅您爱吃的这些可有份素食没有,刚才人大夫嘱咐了,好生养着,等您好了,您想多少我都给您做了来!”

    “可嘴里没味儿。”

    任胭又笑:“我给您蒸些米露来换换口味吧,莲花南枣和龙眼或是香稻米和糯米,再或是蔷薇香椽和桂花,米露清香怡人,炖热了喝下堪比人参呢。”

    说来,这也是《调鼎集》里记载的旧方。

    书翻到了最后一页,是辜廷闻的读书笔记,遒劲的字迹和他温润淡漠的外表大相径庭。她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又想起来。

    也只能想想。

    “小胭——”

    她愣神了许久,直到成世安唤她。

    “成先生。”

    “你在想谁?”他问。

    任胭怔了怔,笑一笑:“菜。”

    成世安挪开目光:“你骗不了我,更骗不了自己,你的心上人,他还没有答应你?”

    委婉拒绝了啊,哪里是不答应这么简单。

    任胭低头:“是。”

    成世安沉默很久,才开口:“你不妨考虑我。”

    就算任胭现下想有别的说辞,看在他救她一命的份上也不好开口。

    乘人之危,卑鄙至极,成世安自嘲。

    任胭果然没有推辞:“成先生您现在还病着,等您身子好了,咱们再说些别的好吗,我现在没什么心情思考,不能贸然给您答复。”

    “我等着你。”

    话至此,已经说尽了。

    后来成家双亲赶到,成徽瑜提前将任胭带回了家,这也是成世安的意思,把所有的事端揽到自个儿身上,省得任胭被裹挟进来。

    她独个儿坐在成府里,心思杂乱,索性进了灶间做了饭菜。

    除了一碗南枣米露,还有一碟虾籽冬笋。

    极嫩的冬笋扒了外皮,切成三棱的厚块,再下进滚水中焯干净酸涩的味道,撕干净老筋,下到添了虾籽的鸡汤中煨煮。

    等菜盛盘,她请人添到食盒里,一块儿往医院送。

    病房的门虚掩着,辜廷闻正背对着她坐,成世安正倚在窗沿上,低着头手里夹根烟,没点。

    任胭收回迈出去的腿,不进,也没言语。

    “你注意些。”是辜廷闻开了口。

    成世安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怕什么,北京城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还能有成家护不住的人,再不济还有我,为她豁出命也值!”

    辜廷闻没言语,只是脊背挺得笔直,到这时候才微微弯了些,像泄了气,疲累至极。

    成世安又笑:“你啊你,二十七八的人没有过女人,是不大能理解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情。再说要不是我知道你,只怕会怀疑你有别的嗜好!”

    辜廷闻哂笑:“同你讲过,我也有心上人。”

    原来如此,怨不得……

    任胭背靠着墙,仰脸。

    走廊电灯的光刺眼睛,白晃晃的。

    成世安取笑他:“任她是谁,你也要和徽瑜订婚了,你该对我这个大舅哥好些,否则是要给你吃拳头的。”

    辜廷闻不答。

    是抗拒,还是默认?

    就算没有成小姐,辜廷闻也有喜欢的人;他那样的人只怕会为了心上的姑娘守节吧,人在曹营心在汉。

    她可怜成徽瑜,也可怜自己,就羡慕那个不知名姓的女孩子。

    其实左右都没她什么,任胭低头笑笑,笑自己痴,笑自己贼心不死。

    成世安重新回到床上去,掀了被子搭在腹间:“七爷看也看过了,咱们明儿见,走吧您!”

    “你好好的。”

    辜廷闻起身——

    任胭推门进来:“七爷,成先生。”

    他怔在那儿,是没想到她会来。

    任胭同他错身而过,放下食盒:“成先生,给您做了米露还有虾籽冬笋,余下的是您府上大师傅做的,您尝尝。”

    辜廷闻转身——

    她正将碗碟从食盒里取出来,笑吟吟的模样。

    那日自己装病,她是不是也是如此?

    是不是只要对她好,她就会投桃报李?

    她会不会……

    可任胭举起勺子,吹凉了米露,喂给了成世安。

    他想起那碗酸菜羊肉汤。

    不,还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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