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胡大鼓响了半截戛然而止,拖出老长一声尾调,隔着墙听不真切,越发毛骨悚然。

    伙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声口没控制住,跟任胭面前言语两声闹得周遭人都听了个大概。虽然不是一清二楚,但算是知道婚宴出乱子了。

    有心里迷糊的,嘴里嘀嘀咕咕什么中毒什么虾饺,拿眼往任胭那儿瞅,叫大师兄跟摁住了,不叫再胡言乱语。

    任胭慌乱地手脚冰凉,愣神了半晌暂且忍耐住,回头同肖同告假:“劳驾您跟这儿守着,我头前看看去。”

    肖同不放心她个姑娘家对付这样大的篓子,也跟着出了门,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去,就叫人给堵住了去路。

    杜立仁领着俩徒弟,门神似的站那:“虾饺你做的?”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人是鸿雉堂的大师傅,甭管负不负责这场婚宴,都有人说话的本钱,肖同把任胭推身后头了。

    “头前什么光景还不知道,杜师傅不如一块儿去瞧瞧?”他怕还没问明白子丑寅卯,杜立仁就得拿任胭开刀。

    杜立仁瞅他护短的样,蔑笑:“豁子拜师,无耻之徒!”

    骂完了师徒俩才领着徒弟头前走了,呆鹅师兄还是呆呆的样,新收的那位徒弟憋不住笑,生怕人不知道似的,震得地皮都要抖三抖。

    台上戏班子被管事的给了赏钱,匆匆地请出了鸿雉堂,临了还忍不住好奇往对面楼上瞧。平时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闹起病来跟大伙儿也没什么不一样,歪三倒四的软脚虾似的。

    楼梯口扶的抱的背的搀的忙活成一团,小孩儿哭大人嚎,上上下下惨不忍睹,任胭站在那儿扶了俩人送外头车里去,手脚冰冷地扛不住。

    成徽瑜抱了个苍白脸儿吐着白沫的孩子下来,塞丫头手里叫抱医院去,自个儿拉了任胭的手退角落里:“可是知道情况了,还不赶紧走?”

    任胭知道她是担心,勉强一笑:“都这模样了,我能上哪儿,回头叫人冠个畏罪潜逃的名,没事也得生出几分事儿来。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个事?”

    成徽瑜叹气:“连绣得了虾饺分给大伙儿,后头又跟着哥哥挨个座位上敬酒,一圈儿下来还没听两句戏文,就有人吐了,还……拉了肚子。”

    “她和成先生怎么样?”

    “她是头个叫送医院去的,哥哥和辜世兄都好好儿的,我在这个季候吃虾容易发癣,也就没动弹。”

    任胭脑子里跑马似的,连轴想前因后果,最后问:“你吃酒了吗?”

    “没有,但凡易发癣的我都没有碰。”成徽瑜也回过味儿来,“你怀疑酒里有问题?”

    “要么是虾饺,要么是酒水,可虾饺好好,要说酒水,那孩子又怎么说呢?”

    闹不明白的官司,先救人要紧。

    鸿雉堂外头是各个府上的汽车,见有人送了主人出来,火急火燎地接了往医院送,一路风驰电掣,排出老长的一溜车队。

    街口对面或坐或蹲都是记者,见这样的大新闻哪有不跟上的道理,叫不上黄包车的就跟后头跑,一时间宽绰的胡同慌里慌张。

    病人料理完了,任胭往堂口赶。

    连绣和身边的丫头都在医院内,她问不着,这会要先捉了那个送虾饺的小伙计问明情况;可里头外头都搜遍了,也没见他的影儿。

    婚宴热热闹闹的,谁会注意个跑腿的,这会知道有古怪也晚了。

    任胭站在楼下头,这才知道栽进局里被人耍了。

    耍她的那个连自个儿身子都不顾念,心狠手辣打她到满盘皆输;这么些人命,不出一个钟头,任胭的名儿就得叫人脚底下吐口水。

    连绣?

    她怕是疯魔了吧。

    身后廊檐上是掌柜的声口,低声呵斥回话的小伙计:“七爷在后头,作死的东西!”

    那小伙计丧着脸儿:“有人报了案,警察局的官老爷来的,说任师傅投毒害人,得要拿去问罪!”

    任胭转身朝外头去——

    “任胭——”

    辜廷闻抄着手倚在楼梯的栏杆上,扶了扶眼镜:“上来。”

    她摇头:“你甭管这事儿,我叫人装坑里头,得自个儿爬上来!”

    “上来!”他很坚持,笑着,对他伸出了手。

    穿公服的人拎着棍进来,见势又后退了一步,点头哈腰,嘴角都要咧到脑瓜顶上:“七爷好!”

    七爷没说话,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

    领头的那位把来意说明,背身后的手摆了摆,叫手下的喽啰上来抓人;人到了任胭跟前,刚想动武把抄儿,就听楼上有人轻笑。

    声儿小,听不大分明,俩小喽啰却浑身哆嗦,险些吓得趴地上,姑娘也不敢拿了。

    领头的那个又塌了三分腰:“七爷,真格儿有人报了案说任师傅投毒害人,那么些爷和夫人小姐都叫送医院里头去,我好歹得问问,您见谅。”

    七爷倚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要笑不笑的,倒是禾全先开口:“什么人,报的什么案?”

    话都来回轱辘三回了,这就是有意刁难,可那位不声不响不知道是个什么盘算,领头的警察没胆儿发作,还是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解释——

    “说起这报案这位,禾全小少爷想必也知道,成先生的小太太,连绣小姐。”

    贼喊捉贼么,这就全对的上了。

    “任胭,我保了。”七爷开了金口,打楼上下来。

    领头的苦着脸,又言语:“知道任师傅是鸿雉堂的人,我也为难,可成先生那儿……烦请您体谅体谅咱们做小的的难处……”

    辜廷闻在台阶最后一层站住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任师傅是鸿雉堂的人不错,也是我的,女人。”

    话有些轻浮了,可掷地有声,半晌没人再敢言语。

    里头静,警察局的人愣在那儿吓出一身冷汗;外头也静,成世安和成徽瑜站门口,攥紧了手心各自有盘算。

    站久了,腰酸背疼腿肚子也抽筋,领头的警察干巴巴地笑:“那我们跟这儿问任小姐些事情,配合调查?”

    “用不着配合。”肖同打角落里站出来,“我是鸿雉堂的白案大师傅,今儿的面点由我负责,出了岔子也问不到我徒弟头上。”

    “师父……”

    “你闭嘴!”

    肖同一把将她推开:“边儿待着去,连绣突然要吃虾饺,我就做了端上去,出了任何事自然是我担着,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不是的,师父,是我……”

    “来了,给带走!”

    领头的警察见有人顶了任胭的缺儿,乐得喜不自胜,生怕任胭这祖宗太实诚嘞出点什么隐情,火急火燎叫人把肖同带走了。

    任胭跟着就追出去。

    门上叫成世安一把握住了胳膊肘:“你可想好,这么一出门,你师父的苦心全都完了!”

    外面全是记者,镜头底下谁也藏不住。

    任胭急红了眼睛,推搡他:“连绣是冲着我来的,同师父有什么干系,他顶了我的罪,半辈子的名声就塌了,往后谁还聘他!”

    成世安撒了手:“你去,告诉大伙儿事实,上回吃了亏,就是不长记性!”

    任胭不理他,一路追了人出鸿雉堂。

    晴天白日头底下,乌压压的人群,领头的警察站在一个小警察的肩膀上嗓子都要喊破了:“……杀人凶手已经抓获,详细事宜下半晌会通知各位,请回吧,散了,都散了!”

    “不是,不是的……”任胭哽得嗓眼儿发堵,拼了命地往人群里挤,要把肖同给换回来。

    可汽车早驶离人群,开远了。

    不甘心的记者重新追了出去,浩浩荡荡的人群散了场子,独留下任胭一个,她站不住,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禾全赶到门口,要去给她扶进来,辜廷闻摇头,就那么站着瞧她。

    任胭哭够了,打地上踉跄着站起来,抹了两把眼睛蹭了几道灰:“我上医院去了。”

    耷拉着脑袋,也不知道同谁说话,说完了调头就走,宽绰的胡同口,细条条的一个小姑娘。

    “让人跟着,别让她意气用事。”辜廷闻皱眉。

    “知道了,七爷。”

    医院里头陡增病患,任胭不敢上前打扰,有用得着的地儿她就上前帮一帮,没什么事儿就猫角落里瞅着,好似心里会舒坦点。

    太阳往西头去,婚宴的十来位客人才消停,元气大伤,回了各自病房休养生息。

    任胭在外头一个个看过了,才放下心来,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仰脸瞅电灯。

    “小胭。”

    “成先生。”她扭头,双眼无神。

    “同你没什么干系,别内疚。”

    “我是个厨子,吃食上出岔子怎么说的过去,况且还连累了师父,他最冤枉。”

    成世安笑一笑:“今天肖师傅顶罪,廷闻可说什么没有?”

    任胭回过味儿来:“您什么意思?”

    “廷闻是个记者,把真相瞧得比命重要,这事,他却默许了。”成世安点点她的脑门,“自个儿琢磨吧。”

    她琢磨不明白。

    问了,他也不回答。

    “家去,鸿雉堂里乱糟糟的,提前打了烊,外头守得都是记者,甭往天罗地网里撞。”

    他冲她摆摆手,径自进连绣的病房。

    病床上,连绣吃到了她想要的大葱肉馅包子,如愿以偿。

    成世安靠在门上看她,说:“这家包子铺的肉馅,是掌柜的打小胭那儿学去的,算起来,你吃的还是她做的点心。”

    连绣面色大变,俯身就呕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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