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山猿身子斜倾,一手保持握刀姿势不变,另外一只手却是快速伸出,搭在了张许肩背之上。

    “怎么了?这是作甚啊?”他了然一笑。

    “难不成是出得家门日久,多日未归,对家中幼老甚是感伤怀念,故而抽泣难言,自作颓丧。”汉子语气调侃。

    张许神色哀惋,既不故作矜持,也不故作悲伤,他只是在心中一遍遍的念着师父。

    开山猿独然未觉。自顾说道:“年纪轻轻,哪来的颓败哀愁之气。你看这秋日风光,美不胜收。万类霜天竞自由。江山如画。只是可惜我辈览之如尽,你哪来的时间哀愁?”汉子和颜悦色,未等张许作答,他却是早已经收回手臂,悠然的拉住缰绳,径直往城中走了过去。

    横舟镇,与大楚南边各城布局大抵相似。城中陈设街坊以及那些寻常巷陌,热闹柳巷别无差异,大抵如一,都是江南园林环绕的布局。只是横舟镇中既然有闻名一州的花草长廊,为了保持江水自然风光,城中路道多是采用折折绕绕的弯转路线,这才让随着开山猿其后入城的少年陡然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村的既视之感。

    小姑娘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初时只觉热闹好奇,可打量四周光景片刻,便再次变成了索然无味的神情。她神色寂寥,脑袋起伏,几要跌倒。

    行不过片刻,小姑娘忽然转过身子,看着少年问道:“李知宇,你说此处是不是也有妖魔作祟,鬼怪迷人。”她忽然发问,眼底惊慌。

    少年听着妖魔鬼怪邪祟,下意识的紧了紧手下握着的鞍辔。不等回答一向且喜且畏少女的话语,他疑惑的目光已经望过四周许久。

    秋风压枝,静谧安详。他看过片刻,见并无变故,这才放心的低下头来。在心中思忖道,此地已经离得那等荒无人烟的村落甚远,不说妖魔潜伏,就是此间开阔的地势形状也绝无可能潜伏妖魔。

    少年秀眉稍蹙,见远城池巍峨,高塔如星,来往行人如织,白云蓝天,青烟袅袅,似有谪仙临世,哪来妖魔。

    杨志强与诸多同门走在后方亲近叙旧。等到与诸多师兄弟说完心中的热切话语之后,他好奇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转移到了骑马在前的陌生少年少女身上。

    张许见他目光忽有所转,笑着说道:“杨师弟,别看了。这对少年少女我也不认识。只是初次相逢,虽然一路偶有言语,但大多也只是切实诗书学问,至于来历籍贯。别说为兄心眼少,实在是这少年少女太过不言,所以你也别拉着为兄的手指望我和你解释?”

    “张师兄,当真不知”杨志强笑着拉住张许手臂。

    张许摇头,终是不答。

    一行人且走且过,且观且赏。

    王府既然作为横舟镇中首屈一指的书香门第,不说和那些豪门大族一样豢养鹰犬,广收门徒,可凭着一等书香门第的厚实底蕴,以及自家公子授学讲书,虽然只是偏居一隅,可道理诗书的名头还是广泛传播,在陇海一郡,自然也是不乏远道求学之人。此时一个落魄失意的青衣书生就一脸颓然的从王府中迈出了脚步。

    “想不到我潘志军爬山越川,行走大山荒川不计其数,本以为悟道了几分诗书道理,疾苦文章。没想到到头来我自以为的饱读诗书学问道理,在王先生眼中居然只是一个笑话云云。”男人神情颓废,脸色苍白,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早已沾上了浓浓的岁月沧桑。

    汉子落魄而走,紧了紧背着一个白色的包裹。包裹不鼓,显然无甚厚实的家当。只是偶有突出的一角,看着如同书本,又好似随身的袖刀袖剑。

    读书人摇摇晃晃,连带着身上背负的包裹同样起伏。他脚步寥寥,神色萧索。不等走出王府外绕折的长廊街道,身后却有一条花白相间的小狗尾随其后,趁着落魄读书人不留神的瞬间,身体跳跃而起,一口不偏不倚的咬在了他垂下的包裹之上。

    一阵沙沙声响传出,破烂的包裹之上掉落了不少的饭粒黍米。

    “唉,这人生啊,落魄之时,连这狗彘也可食人。”男人神色哀伤悲愁,低头看着那条路旁打劫的小狗将满地的米黍舔食殆尽。

    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玩赏风景悠悠。正在心中比较一路风景,不等他言语待定。赵晴柔脸上忽生两分玩味笑意。她一手持鞭,陡然催起马势,朝着前面一条分出三条小路的其中一条分叉路口直直冲撞而去。

    “喂,赵晴柔。”少年惊声大喊,却只留下了一串的余音。

    张许骏马闲走,何曾料到这触不及防的一幕。他一手前伸拉住马缰,就要阻拦,可看着少女纵马奔去的方向只得停下身来,且凭他过。

    少女纵马而奔,四周行人正在兜售货物,或是在早起摊铺上悠闲的喝茶吃些小点心的寻常食客,以及那些迷糊睁眼,避之不及的贩夫走卒,自然是望着两人离去的地方跳脚骂娘。可纵是骂声不止,于已然发生的事情也已是于事无补。一些趴伏在地,坐着春秋大梦的失意书生以及那些夜市买醉的汉子,望着晴朗天迹,只是叹息自己命运多舛,行迹不畅,良久终于三两散去。

    杨志强看着两人纵马而去的身影,对着同样还未回过神来的师兄问道:“张师兄,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就这么闹市狂奔,难道不怕官府衙门勘察询问。”

    “官府?”汉子反问一声,拖鞭自走。

    横舟镇西边,多是此间人家开的酒肆客店。虽然饭菜口味皆是一般,可在这几十年都未曾缓过气来的大楚边陲,也是难得的喧嚣之所。加之价钱公道,主人豪爽,拼桌一醉之事屡屡发生。更难能可贵的是,主人醉酒之后总是会少算几吊铜钱银两,惹得不少本地人士还是会偷偷抠出几吊铜钱,喝上一壶横舟镇中不甚地道的横舟花酿。此时便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同一个气度不凡的青衣男子坐在二楼的一个半遮半闭的小间之中饮酒笑谈。

    男子衣着朴实无华,一如横舟镇中最为常见的粗步长衣,无甚颜色点装,只是衣上的扣节相连,较之那等长衣多了几分繁复。男子一杯接一杯的饮下杯中酒水,等到一坛好酒被喝的涓滴不剩,他迷醉站起身来,走到靠近窗间一角,哀荣不定。

    老人对此见怪不怪,伸手拿起桌边酒壶,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不等将刚倒的酒水饮下。靠窗的青衣男子剑眉稍扬,沉声道:“先生!既然你我引为知音,互为知己。那费某今日就来说说心中压抑许久之事。”

    男人转过身来,快走两步,站在了老人身旁。

    老人洒然一笑,轻轻颔首。

    男人神色追忆,开口道:“自从十多年前北军南下,马踏河山。我大楚军民浴血奋战,府库一空,民为战死,十室九空。朝廷再次大力整顿南北两防,可终究是成效微微。”他惨然一笑,再次端起酒杯,仰面饮下。不料杯中空空,早已无物,只得悻然作罢。老人微微一笑,伸手提起酒壶,给男人倒了满满一杯酒水。

    男人却不在举杯痛饮,他转身靠在椅背之上,继续说道:“费某为官三年。本指望能一展作为。可如今三年已过,治辖之内却依旧是民不太平,军士不振。”

    老人终于开口道:“所以,那该如何?”

    “如何?方今天下乱世昏昏,民不聊生。官场上,尽是醉生梦死之辈;学堂中,皆为鸡鸣狗盗之徒。我又能如何?”男人反问。

    屋外,寒风凛冽而来。逢着墙角缝隙,钻之入内,更添两分寒意。

    老翁紧了紧身上有些陈旧的大衣袄子“所以你就自暴自弃,自怨自艾。”

    男人洒然一笑。

    “自暴自弃倒是不敢。只是费某一番苦心,终不得吐,心中惆怅罢了。明天该穿那身青袍,还是依旧穿那身青袍;该去点卯还是去点卯,哪敢多言。只是,我想告诉那些文人士子一句,正是他们眼中的昏君佞臣抵挡住了北国的一次次南下,正是我们这些声色犬马之辈一次次击退了吴越北山的步伐。”

    男人满面醺醉,大有一书块垒的势头。

    老人轻挥手指,示意站在面前的心腹仆从退出客房。他端起酒壶,给自己又斟满了一杯陈年老酿。

    “县令大人。这等诛心之言还是少说为妙。如今三国还不容易签订了一份条约。虽然有几分城下之盟的嫌疑,可至少也维系了三国的和平。缚住吴越以及草原三部的狼子野心。这十余年的和平,费大人你以为全都是官军死战得来的吗?”老人伸手扶住有些站不稳脚跟的知县大人,将他扶回到了桌椅之上。

    男人气呼呼的摆开衣袖,“怎么不是?若不是赵恒通赵大将军于桃关北线死战不退,牵制住了那乌顿部的三万铁骑,莫说大楚北线会全部落于北国之手。就是北边的四处州郡怕也有易帜之嫌。”

    他说完话语,似乎觉得犹自不解心中郁闷。脱下长袍,露出满是伤痕的手臂说道:“这是吴越侵入陇海郡之时,被吴越细刀所割。这是费某逢郡守大人调令去那白草谷外围布防所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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