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儿

    元旦假期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启程回C市的时候。父亲自是万般不舍,自那日与赵叔一家吃完饭后,我便向父亲说明赵志强并非我心中良人,想是父亲也对赵志强不甚满意,听完我的话后也未过多勉强,只叮嘱我平时多走出去结交朋友,有合适的可以先处处看,不要老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我口中虽答应,心里却并不热乎。本来就不喜目的性太强的相亲方式,偏偏第一次的体验太让人咋舌,不免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顾虑,生怕再遇到什么另类奇葩之人,白白扰了生活清静,倒不如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好。再说了,行政部那么忙,眼下哪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什么终生大事。而陈然,终归像一根软软的刺,缓缓扎在心上,平日不觉有异,一旦碰触,便生出无数疼痛来。

    细刺未除,终成了梗阻。

    凯然化学在新年伊始却有了大动作,之前郭总抛出的进军邻省的计划虽然在陈然的反对下暂时搁置了下来,但这一步却是早晚要迈出的。陈然与郭总下来商讨的结果也便是先扩张产品链摆脱单脚走路的劣势,再图谋后续发展。而随着凯然近几年规模迅速扩张,原有的生产线和厂房已是超负荷运转,早已无法满足生产更多产品的需要,扩张厂房、添置新的机器设备迫在眉睫。无独有偶,C市高新技术产业园区的一处地块连同附着的厂房正准备出售,郭总和陈然实地考察后觉得大小、距离都挺合适,意欲购下。便吩咐行政部尽快拿出一个报告方案好提交董事会审议。事不宜迟,正好今天郭总去邻市开会,公司内事情稍松范些,王浩便专门带着我过去收集些资料,以便早日完成老板们交待的任务。

    高新技术产业园区在C市的南面,离着城区还有几十公里,王浩亲自驾车载着我一同前往。因着近两年才开始建设,通往产业园区的道路有一部分仍在施工,路并不好走,不时见庞大的挖掘机轰轰隆隆作业,隔一段便堆起高高的土石方,仿佛垒起的小山,路面坑坑洼洼,来往车辆逶迤而行,甚是艰难。

    今天一行倒是顺利,我们在出售方的陪同下询问、记录、拍照,查验相关资质手续,王浩亲自出马,凭着老道经验和三寸不烂之舌,各项情况了解得很是清楚,资料收集也很完备,辛苦一天,任务完成时已近黄昏,眼见时辰不早,我们便启程回公司。

    天色渐暗,园区离城市较远,车辆倒是不多。此刻夜幕低垂,一弯新月悄然升起,和着渐渐透上的雾气,远处几粒摇曳的灯火,蒙蒙胧胧中竟有几分稀薄的暖意。我和王浩坐着车里,时不时地聊上两句,空调的暖风一阵阵漾来,仿佛躺在三春软缓的青草地上,细碎的舒坦中带着零星的痒意,倒也解了一天的困乏。

    “元旦去哪儿玩了?”王浩不经意问起。

    “哪儿都没去,就回了趟老家。再不回去看我爸,他肯定得追到C市来打我了。”我呵呵笑道。

    “哦?哈,也是,这老人嘛,都这样,”王浩感同身受道,“平时说着让你安心工作啊,不用担心他们,不要没事儿老往家里跑啊,可真有了假期没回去吧,又一顿抱怨。”

    “是啊,父母打心眼儿里肯定都希望在身边随时能看到咱们呗”我顺口问道,“王经理元旦也回家了?”

    “就是没有啊,去三亚玩了两天,落得家里好一顿数落”王浩自嘲地一哂,“所以你刚才说的我太能体会了。”

    三亚?我的脑海里猛然浮现出那日王浩办公桌上两张飞往三亚的机票,心里不禁一动,不动声色问道,“三亚啊?那肯定很暖和吧,王经理自己一个人去的?”

    王浩这才发觉似乎说漏了嘴,略一迟疑道,“没有,和朋友一起去的”,说完,似乎瞟了我一眼,我只装作未觉。

    其实王浩并不知道,此刻的我心下是何等样轻松。虽说我不喜张小琦为人,但她对王浩的确是痴情一片,能与心上人终成眷属,总好过我这一片深情无人与附。再说了,张小琦因着王浩本就对我芥蒂已深,他们这番比翼双飞正好把我解脱了出来,我从此不用再在他二人面前躲闪回避,如此这般,三人俱都如愿已偿,岂有不轻松之理?

    但似乎王浩误会了我的意思,见我未及说话,他轻咳两声,“就一普通朋友,现说上的,正好过去聊点事情,现在都解决好了。”

    我眉头一紧,他有必要跟我如此这般解释么?可他这样一说,我如果不答话又显怪异,但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点点头道,“啊,嗯。”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车里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我不自觉打开一点窗户,外面的冷风腾地扑进来,两人俱都一个激灵,我不禁道,“好冷。”慌乱中竟忘了把窗户摇上去。

    王浩见状摁了方向盘边的操控键帮我把窗户关上,随口说道,“外面这么冷还把窗户打开。”

    “啊,对啊,”我竟找不出个合适的理由搪塞,只得支吾道,“可能是暖气开得太大了,有点闷,顺手就开了,哪知外面这么冷”

    “嗯”王浩闷闷应一声,调小了暖气,却也没再说什么。

    一时间,车内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只余下两人的呼吸声在静谧的车厢内显得起伏不定。我不安地挪了挪坐得有些酸软的身子,极力在脑子里搜寻着合适的话题好尽快打破这难捱的沉默。却听得王浩突然轻柔地唤了我一声,“玥儿”。

    我心里一震,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称呼我小李,而直呼了我的名字,他的眼睛似乎专注地望着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却因为用力略略发白,他收起往日的嬉皮笑脸,却没有马上说话,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又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深吸了口气,转过头看着我,“玥儿,我……”

    “王经理!”我顿时警铃大作,一把截住他的话,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王经理,天好黑,您得好好开车,这段路太不好走了!”

    王浩微张着嘴望着我,想是也没料到我会突然如此大声打断他,呼之欲出的话生生被卡在了喉咙里,良久,我看见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无声地叹口气,转回头望向前方,答到,“好。”

    我提着的心才稍稍安放了些,纂着背包的手已是渗出了层层细汗,濡得掌中的纹理湿滑难耐,几乎抓不住背包的带子。我想我不是不知道王浩刚才将要说什么,正是因为明白才更不能让他说出来。那层薄薄的纸一旦捅破,很多事情便会天翻地覆,在还未覆水难收之前让一切停止,对我对他甚至对张小琦,都好。

    我只是不明白,既然王浩已经去了三亚,为何还会有如此举动?难道他不是和张小琦去的?想想又不太可能,机票的事哪那么巧。回想这几日,似乎也并未见张小琦有太多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难道,难道他们,去了三亚,却没有在一起?!我不禁一阵怆惶,这也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我却又该如何自处?这避也避不掉的扰人局面,怎么偏偏就让我给遇上了呢?蓦地又想起陈然,更是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一时新愁旧绪齐齐涌来,直让人心冷如霜,兀自懊恼不已。

    天边新月如钩,几颗散落的星子遥遥地闪着微光。王浩无声地开着车,形影萧落。我坐在旁边,心下也不觉黯然。不可否认王浩是个好领导,但即便我已万般小心谨慎,依旧是伤了他的心,连带着张小琦,虽说感情没有对错,但终究得自己去过自己那关,外人再无奈不忍也是没法替代。

    “小李,饿不?”王浩开口问我,言语中已恢复平日的声气,“我包里有几块饼干,饿了的话可以先填填肚子”

    估计他也是想缓和适才尴尬的气氛吧,所以才会想到用这样的话题来转移注意力。既然如此,我何不顺水推舟,既无伤大雅,也全了彼此的体面。于是我粲然笑道,“早说啊,王经理,肚子一直咕咕叫呢!”

    王浩也不禁一笑,顺手把包递给我,“自己拿吧。”

    “好勒”我大方地接过来,翻出饼干,一面问他,“你要吃吗?”

    “本来不饿,看你吃那么香甜,倒把我的馋虫勾出来了”王浩望着我笑道,“来吧,给我拿一块”

    我也笑了,旋即递一块饼干给他。这样的王浩才是我平常认识的王浩,不拘小节,洒脱随意,心底不禁一阵感激,谢谢他的克制,让彼此还有机会重新回到往日的模样。

    王浩正欲从我手中接过饼干,突然前方一道亮光射来,晃得我们两人不自觉眼睛一闭,随即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一辆卡车从前方垒起的土坡背面转了过来,车速飞快,眼看就要和我们撞在一起。情急之下,王浩猛一打方向盘,车子一个打滑,直直地往左边土坡上撞去,就在那一瞬间,卡车和我们擦身而过,扬长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头正顶在弹出的安全气囊上,眼前黑黢黢一片,估计是撞下的土石方积满了前面的挡风玻璃。试着动动自己的身体,虽有些疼痛,但还有知觉,昏沉中看见自己的包已被撞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我拿过手机,借着微光看见王浩倒在安全气囊上不醒人事,左前方的车身受损严重,碎裂的玻璃溅在他的脸上手上,划出几道伤口。我大声地叫他的名字,却毫无回音,用力推开车门,跌跌撞撞地爬出了车厢,我才想起应该打120救人。

    慌乱中拨通了电话,眼见王浩还困在车里,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电视剧里那些车祸后油箱受损引发爆炸的场面,我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觉得无论如何应当先把王浩弄出来,不管车会不会爆炸,待在外面总比在里面安全。

    想到这里,我一瘸一拐绕到车的另一边。虽未受重伤,但强烈的撞击下终归轻伤难免,每走一步都让人皮肉生疼。王浩那边的车门已经变形,一拉便咣当松落,见他的身体并未被异物卡住,我一边大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拼尽全力将他拽到稍远的路边。我倒在地上呼呼喘着气,身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疼,在飞来横祸的恐惧和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中精疲力竭的我,仿佛像要晕死过去一般。

    躺在冰冷的路面上,凄厉的夜风在空中呜咽,带着凛冽的寒意,好像一把小钢刀沙沙地贴着我的身体刮过来刮过去,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是否有伤口,只觉每一处肌血仿佛与骨头脱离般酸痛不已。天边弯月高高悬挂,不声不响地洒下一地清辉,一切仿佛和之前没有任何改变,可刚才车厢里的所有尴尬为难和辗转思绪在这突如其来的车祸面前,恍若隔世。

    突然一阵害怕,如果今天正面撞上了那辆卡车会怎么样?那样的速度,那样的冲击力,我,会不会,就交待在这儿了?心兀自一缩,眼前突然浮现出陈然的样子,那样温暖的眼神和笑意,即便不属于我一个人,但能看到望到,也是现实中的美好,也许终有一天我会失去,也许终有一天我会离开,但我从未想过这般失去与离开是以阴阳相隔的方式啊。

    墨色如稠的朔空下,天地一片清冷苍茫,我在劫后余生的后怕中惊觉生命是如此短暂而脆弱,那些平日里职场勾心斗角的你来我往,那些烟火杂沓里强说愁苦的烦闷抑郁,在生死面前,竟是如此渺小如尘芥,只有那一二人,在遭遇生死之险后才恍然大悟的一二人,才是生命最大的意义所在。

    120的笛声划破长长的夜空,由远而近,带来现世的气息和生的希望,蓝红交替的灯光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迅速从车上下来,熟练地为我和王浩做了初步检查后抬上救护车呼啸而去。王浩此刻已然醒转,他的伤势明显比我重,罩着氧气面罩转动脖子很是费力,但仍在得知是我将他拖出车外后对着躺在旁边的我微微点头,眼里竟有星点光芒。我不知王浩的动容是否也如我一般因着这场始料未及的车祸而前所未有地燃起对生之眷念,只觉身边再多人影攒动人事更迭都于我无关,此时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他,那个在我与死神擦肩而过后填满我脑海心灵身体的人,我只想见到他——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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