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儿

    收到陈然的短信时我刚将他的拖鞋晾上。上次父亲过来阴差阳错地穿了给陈然买的鞋,事后想想还是决定重新清洗一下,这样下次陈然来的时候也算穿上的是新鞋吧。此刻望着摊在阳台上的男式拖鞋,深棕的皮革在阳光下泛起绒绒的暖光,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陈然穿着它在我的公寓里走来走去的情景,正是家居式的休闲和慵懒模样,偶尔靠在沙发上翻几本杂志,或是拥着我看几眼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那情景,都勾起人无限的遐想和向往。

    我微微一笑,那就是家的模样吧,陈然和我,就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一般,相依相偎,在似水流年里静静编织着我们的静好岁月无忧时光。

    手机的短信铃声响起,我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过去翻看。想是觉得既然没有陈然的消息,其他信息对我来说都意味着可急可缓的无足轻重。此刻我还沉浸在自己对陈然的幻想中不愿醒来,直到连续的消息铃声接踵而至,我才极不情愿地收起思绪,懒洋洋地趿过去拿起手机,漫不经心地打开,然后便看见几行方块糙糙而至,“玥儿,我这边临时有急事暂无法赶回C市,回程时间待定,你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回去。”还有一句,“不用回信”,作下最后的总结和强调。而这一切,都来自于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发件人,陈然。

    有一瞬间的不真实,仿佛难以置信般,我退出短信复又重新打开,如此几次三番,那字迹终究似嵌刻在屏幕上牢牢锁住我的眼睛。方才明白那一个个无声方块最是再真实不过,不真实的似乎只是自己的臆想罢了。

    心底便突然有一些乱,只觉仿佛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眼看着头顶的蓝天在我眼前一寸寸变小,我举起双臂,大声呼喊,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越是着急,洞口的那抹蓝色便消失得愈快。我不知道陈然突然遭遇了什么样的急事,似乎连拨打一个电话都显奢侈,只匆匆撂下这般粗糙仓促含糊不清的话语,甚至连返回C市的时间都无法确定。这样忙乱而无着地语气太让人意外,与平日的陈然相去甚远,而末了那句“不用回信”更让这全无凭借的只言片语更显扑朔迷离。我望着这一个个似魅影般嶙峋的方块,仿佛看见陈然的眼睛蓄满了从未见过的悲伤,这白底黑字似乎森森长出手来,直直掐住我的脖子,让我不得呼吸。

    不用回信,他定是和小娟姐在一起吧。心下微微一痛,我本就知道他的不便,他亦明了我的敏感,正因如此,陈然从未如此直白地表达他的顾虑,今天却无端破了例。而比起这般不得言说的窘况,眼下我更想知道的,是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我更痛苦的,是明知他有事,我却连问都问不得的无力与哀伤!

    我担心他,很担心他。

    窗外日色正浓,透过巨大无比的榕树枝叶洒下一片又一片细碎的暖光。我望着阳台上晾晒的男式拖鞋,忽觉适才的幻想真如幻想般可笑。有朝一日,当陈然真能穿上这双拖鞋站在我的面前与我花好月圆,又需要跨过多少难以预测的时光?

    我就在这样无所适从的辗转反侧中惶惶不可终日地度过了这个周六剩下的时光。躺在床上的时候,回望这一天起起伏伏,忽觉人生际遇真如台上戏剧,大幕拉开,宫商角羽,长短相接,一刻不停地冲撞着你的五脏六腑,让人永远不知道下一秒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欢笑还是泪水。

    其实,在无数个这样寂静的夜晚,当白日的繁华喧闹退去,当陈然的身影和声音都隐入现世的尘嚣,偶尔我也会想到未来。如同今天这般情景,一场又一场古道热肠下的相亲,总会有预料不到的意外,不得言说的无奈,打乱所有的计划。是不是就这样隐姓埋名地一辈子,做一个在世人眼里没有爱人没有婚姻的异类?或者是不是时刻需要对每一分未来都做好两手准备,只因为彼此都是爱得没有一点的把握?我不知道;或许我知道,只是我不愿意去想;或许我也不是不愿意去想,只是我与陈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们那样深深依恋着彼此,我,已经离不开他了……

    没有陈然的日子里,尴尬的相亲和这语焉不详的短信终是让我在他离开的第一个夜晚,失眠了。

    可奇怪的,我竟没有落泪,即便那一句“不用回信”微微刺痛我的双眼,我也未再像以前那般一点点小事便触碰最隐秘的愁肠,顷刻间就泪如雨下。看来我这段时间学习得很好,适应得也不错。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能再前进一步,学会去理解和体谅。要相信,陈然不是那样没有交待的人,他如此这般匆忙,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要相信,只要有一点机会,他必定会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让你心安;要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再找不出第二人比他更不想让你担心!

    是了,李玥儿,安心地睡去吧,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明白这一路风霜雨雪定是多过繁花似锦。“爱是恒久忍耐”,以陈然那样的性格,他要承担的一点都不比你少,你要做的,就是稳稳地牵着他的手,把每一步都当作一个目标,同他一道去踩在脚下,尔后把每一个脚印,都串连成你们今生的漫漫时光。

    窗外月明星稀,微风不时拂动床边的白色纱帘,仿佛一首舒缓的夜曲静静流入心田,我终于在不断的自我加持中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的,睡眼惺忪中瞄一眼墙上的挂钟,不过凌晨五点,谁这么早给我打电话?因着昨晚失眠,此刻头痛欲裂,我正欲不管不顾继续掩头大睡,忽然脑袋里似有一道光闪过,我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过床头手机,“陈然”的名字在屏幕上不停跳跃,我望着这日思夜念的名字,一时竟有几秒的怔愣,等那铃声再次固执地响起,方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接起。

    “喂,陈然吗?!”我迫不及待地对着电话喊道,“怎么这么早给我打电话?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没办法回来?”

    电话那头却没有声音,我不禁微皱了眉,看看屏幕上仍显示通话中,我甚至能听见有隐约的呼吸声从听筒里传来,是陈然的气息,我无比确定;可此刻我无法确定的是,他究竟遭遇了什么,连呼吸中都透着前所未有地疲惫。眼角一热,我试探着问道,声音却小了很多,“陈然,是你吗?”

    “玥儿……”陈然终于开口,可那声音,为何我听去竟像苍老了十岁?来不及细想,陈然有气无力的声音似裹挟着无尽的悲苦汹涌而至,即便隔着长长的电波,我也能感受到那简短字句下的千钧之重,“小娟的父亲,昨天出车祸……走了……”

    我瞬间便愣在了原地。

    小娟姐的父亲,也就是陈然的父亲,走了?就在昨天?就在过去的这二十四个小时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怪不得昨天他那般匆忙又不明所以的短信,怪不得他说不知归期,怪不得他叫我不要回信,原来竟是遭遇了这样生离死别的飞来横祸!从他离开C市到现在,也不过一天多的时间,他竟是经历了如此巨大的变故和打击!他是怎么撑过来的?谁能体会他的悲痛?而我,李玥儿,不能为他分忧也罢了,居然还在这边左思右想胡思乱想,我真恨我自己。

    他定是彻夜未眠吧,面临这样的灾难,一家之主,一家之柱的他,哀恸之余还要时刻奔走料理一切事宜;他肯定身心俱疲吧,骤逢大变,乍失至亲,还必须强打精神照顾其他所有人。可就算是这样,他仍未忘记找一个机会,选一个时间,给我电话让我心安;他知道我的敏感游疑,他明了我的忐忑不安,所以,即便冒着风险他也再所不惜……呵,李玥儿,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人说患难见真情,可现实是你一切安好,陈然却在经受世间苦难,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挂念着你的一点小小心绪……有温热的泪从我眼里溢出,一滴一滴落在身前的被子上,瞬间晕成一朵朵惨白的伤花。我紧紧地抓着被角,拼命压抑自己的哭声,寂寂冷风在听筒里瑟瑟作响,在凌晨5点的C市的这个孤清角落,我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的陈然,他坚强的身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蒙上了一层索落的灰。

    良久过后,陈然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抱歉和无法言说的苦痛,“玥儿,我可能没那么快回去了。”

    “嗯,没关系。”此时此刻,在生死面前,我如何还能够再自私地儿女情长,抹一把眼泪,我对着话筒道,“陈然,我没事,你要节哀顺便,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但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你一定要撑住,好吗?小娟姐,还有伯母,她们现在都需要你”我深吸一口气,“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地在C市等你回来”

    “好,我答应你。”陈然的声音仍旧疲惫不已,似带着无尽的茫然与无奈,“玥儿,我还要对你说,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回去之后要带给你的惊喜,”他顿了顿,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却仍就是喑哑的无助的声音缓缓道,

    “可能没有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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