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张胜利!”

    王子衡的身后,站着一个微胖的年轻小伙。

    这确实太意外了!

    王子衡还发着楞,张胜利已冲上来给了他一个熊抱。“刚刚我就感觉是你,但是两年多没见了,不敢确认;现在走近了一看,还是当初那婀娜的身姿和熟悉的味道,这真是……咳,我有些激动得找不到话讲了!”

    张胜利说话时夸张的表情和丰富的肢体动作,似乎并没有多大改变。

    王子衡捶了张胜利一拳:“张大嘴巴,此情此景,你还不吟诗一首?”

    张胜利在大学期间,是学校出了名的诗人。

    “好好,你容我酝酿酝酿。嗯,来了啊:一枝六叶笑东风,天涯零落无影踪。年年芳菲开又谢,只作萍水短相逢。”

    “行啊,还是那么才思敏捷!”

    “见笑见笑!打油诗,上不得台面。之前我听赵老大讲,你有差不多一年没跟大家伙联系了,今儿怎么跑到我们汤山来了?”

    王子衡忙撒谎道:“哦,我跟一个朋友来汤山办点事情,他不小心受了点伤,我就带他来医院瞧瞧。你呢?你也病了?”

    “我能有什么病?我是来看望一位老艺术家的,他正住着院呢!对了,机会难得,你可是我们班出了名的才子,今天一定要跟这位艺术家会会面,碰撞点火花出来!”

    王子衡脸红道:“拉倒吧,你个大嘴巴!我充其量就是颗油菜籽,可别拿我当牛皮来吹。”

    张胜利正要接话,走廊里有人叫了他一声“小张!”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戴着眼镜的老者缓缓地从一间大病房中走了出来,旁边有一个高挺的青年搀扶着。

    “呦,丁老,您这就要出院了?”张胜利关切地向老者走过去,回头向王子衡眨巴了一下眼睛,意思是你稍等一下。

    丁老微笑着说:“哪还敢住?这是人民医院,咱们这些无聊闲汉就不要辱没‘人民’二字了!”

    张胜利搀着丁老的另一支胳膊,问那个高挺青年:“涵俊,怎么回事啊?”

    叫涵俊的青年气鼓鼓地说道:“文联那边来人说,丁老的腰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要住院的话,医药费自理。”

    “官痞!一帮官痞!”张胜利大有点怒发冲冠的意思。

    丁老温言劝道:“别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三人走到王子衡面前,张胜利热情地给大家做了介绍。

    丁老大名友文,省内著名诗人和书画家,现任汤山县诗词楹联协会主席和老年大学荣誉校长;高挺青年叫谌涵俊,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诗词爱好者。

    张胜利介绍王子衡时,免不了又是一阵吹捧,搞得王子衡面红耳赤,一个劲儿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

    丁友文冲王子衡微笑点头,转头向谌涵俊道:“你这个饭局,少了小王,一定是佳肴无盐!”

    谌涵俊忙道:“那是自然!子衡兄弟,你是胜利的同学,赏个脸,下午跟咱们一起吃个饭吧。”

    “对对,子衡,你一定得参与,都是帮志同道合的诗友在一起,不是什么应酬酒局,大家痛快地交流交流!”张胜利附和着。

    王子衡见盛情难却,只好答应。

    他想先去病房跟田福生知会一声,田福生不知什么时候把护士叫了进来,借人家的手机用。田福生一边拨打电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女护士胡扯,女护士双手玩弄衣角,害羞而又幸福地笑着。

    “你自己的手机呢?”王子衡煞风景地问。

    “傻呀你!都一年了,咱们的手机卡都废了!”

    王子衡坏笑了两声,说要出去跟老同学吃顿饭。田福生只是点头示意他要去自去,不必汇报。

    众人打了辆车,驶向城南的聚福楼餐馆。

    汤山县城建于山顶之上,城区老旧,道路狭窄。一个百万人口的大县,至今吃着国家“低保”,难说谁是谁非。

    车上,王子衡才了解到丁张谌三人满腹牢骚的原因:

    县里马上要承办由省考古研究所牵头的“金竹古国学术研讨会”,县文联指示,汤山作为东道主,一定要给省内外与会嘉宾呈现出汤山的文化底蕴来,因此特地安排在研讨会前举行一场大型的诗词楹联及书画作品展览,具体事宜交由丁友文主持。

    要说底蕴这个东西,就好比人的颜值,娘胎里带来的,一旦太低,管你后天多努力,始终高不上去。丁友文等人深知,汤山自古就缺人文精神,今天的教育又被行政干预得一塌糊涂,哪还有像样的家底展示给外人看?

    想想同一地区的兄弟县份,人家大定有顺德夫人,平远有丁宫保,乌撒的金竹国遗址更是天下皆知。轮到汤山,就只能领着人家看看月亮数星星了。

    可不管怎么讲,客人要来,屋里还是得打扫打扫,难得领导瞧得着,自己尽心尽力去办就是了。好在汤山有一帮半饥不饱的文学艺术爱好者,组织了个小圈子,自娱自乐,也还搞得热闹。现在遇到这种紧急状况,县里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他们。

    谁知县文联将一纸红头文件递给丁友文之后,既不出力,也不出钱,全由丁友文看着办。丁友文虽然一肚子意见,但想到这毕竟是宣传汤山的好事,攸关全县利益,也就没做计较,自己带着一帮协会里的诗词同道义务劳动。

    两天前的展厅布置中,七十高龄的丁友文爬上楼梯亲自指挥,结果不小心摔下来扭了腰,需要住院治疗。县文联一开始不闻不问,一帮来自各行各业的诗友们实在看不下去了,一起找到县政府办公室闹了一回,最后县政府迫于舆论压力才拍板:丁友文的情况按工伤来算,住院费用由文联出。

    住了两天院,文联就派人来催了:医院不是养居殿,病治好了就得走。原本还得留院观察的丁友文只好赶紧走人,他自己腰包里那点少得可怜的润笔费和稿酬,可应付不了高昂的住院费。

    王子衡听来听去,也就明白了这个所谓的“诗词楹联协会”和“老年大学”都是属于民间性质的,虽然挂靠了县文联,但经费没有,人员编制也没有,全靠诗词爱好者们自发筹办,自生自灭。

    用张胜利的话说,真是难为了丁友文这些人,不计个人得失,全凭一腔对艺术的热爱,生生为汤山撑起一片文明的天空。

    其实这种情况,全国皆是。在很多要员眼里,除了GDP,其他的都是屁。

    而最让丁友文和张胜利、谌涵俊愤愤不平的是:研讨会之前的文艺演出,光为了请几个三流明星,县里就大方地拨了三百万的专款!要知道,汤山可是全国闻名的贫困县啊。

    几个人到了聚福楼,谌涵俊表示还有十几个诗友要来,大家要先等等。

    张胜利说:“老谌,四点钟准时开饭啊,晚了我可就赶不上回羊角的班车了!”

    谌涵俊道:“放心,绝不误了你明天的早课。”

    王子衡一听,大为不解:“张大嘴巴,我记得你当初考的工作是在汤山一中当老师啊,怎么要跑到羊角上课?我们中午就是从羊角过来的,那不是个乡镇吗?”

    张胜利尴尬地笑了笑,道:“别提了,我被流放边疆了!”

    原来张胜利之前的确在汤山一中任教,半年前,因为在学校的微信群中发表“不当言论”而被处理,调到边远乡镇羊角去任教。

    最有意思的是所谓的“不当言论”,不过是些争取教师福利、工资待遇不能低于公务员的话而已,结果凡参与讨论的教师,重则调离县直岗位,轻则在县电视台向全县人民公开道歉……

    “这不是文字狱么?”王子衡觉得匪夷所思,“都什么年代了?我之前还一直觉得,你们这些吃公家饭的人得多幸福呢!再说,教师待遇不能低于公务员,那不是法律规定的吗?”

    张胜利冷笑道:“都说了是帮官痞嘛!他们懂什么法律、懂什么教育?山高皇帝远,这帮人除了耍官威还会做什么?正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谌涵俊吓得瑟瑟发抖,赶紧拉住张胜利,连声劝道:“你怎么不长记性啊?还敢瞎说,小心你连饭碗都保不住!”

    谌涵俊说话的时候,眼睛耳朵都处于高度防备状态,生怕周边有人录音录像。

    丁友文也劝道:“吃一堑长一智!这年头,能找一个谋生的饭碗也不容易。你们比不得我这个年纪,你们年轻,责任和担当都容不得你们随心所欲。”

    王子衡拍拍张胜利的肩膀:“没关系,学学你的偶像苏东坡嘛!人家被赶到海南岛去,不也照样能写出‘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的豁达诗句么?”

    心中却想道:活得这么窝囊,不当这个老师不就得了吗?张大嘴巴呀张大嘴巴,你这张嘴终究惹祸了吧!

    想起往事,王子衡的脸上又隐隐笼上了一层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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