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琢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不知是惋惜还是提防的复杂情绪。

    我的师父韩征,曾是朝中的一位大臣,在这之前,还曾是睿王府中的幕僚。

    他对睿王的效忠,非世间一切词句所能描述,这么说吧,在世人眼中,我师父是个品格高尚的人,但是为了睿王殿下,他可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虽然他也会因此而心生罪孽和愧疚,即便后来,与睿王意见分歧,辞官隐居,还是念念不忘那位殿下的安危。

    而在师父教导下成长起来的我和师兄,自然而然地,会被人划归到睿王那一边,萧琢会有此疑虑,并不奇怪。

    但我还想争取一下,再次道:“殿下与王上乃是血脉至亲,王上所想,非殿下心境,同理,师父的决定,亦不会是微臣与师兄的选择。”

    萧琢默默颔首:“本宫明白,顾卿刚来盛京,本宫虽对你不甚熟悉,但对傅天识的为人,却十分了解,本宫知道,若如此说,顾卿定会告诉本宫,为人君者,用人不疑的道理,但即便如此,本宫还是不想用韩征的徒弟,因为即便仅是徒弟,也是与睿王叔有一丝联系的人。”

    萧琢对睿王的态度,倒是令我有些意外,总觉着,是戚如夫人和陆云殿下害了他们一家,萧琢即便要恨,也该恨他们两个,而睿王那边,顶多是那位睿王世子萧俶,年幼时不懂得收敛,纠结同宗的子弟仗势欺人,欺负了萧琢几天而已,何以令萧琢记恨到如此地步?

    又听萧琢道:“顾卿乃是修行的术士,又是韩征的徒弟,想来应该听过一个人的名字。”

    我看向他,听他缓缓言道:“在我们盛梁,曾有一位了不起的术士。”

    他说着,低下头,神情似乎黯然下来:“她……也曾是本宫那位景王叔的王妃。”

    我面无表情,掩在衣袖下的手却悄然用力,抓紧了玉笛,又听他苦笑了一声:“说起来有些巧合,那个人与顾卿一样,也姓顾,不过,你们应该不是一家人,二十年前,景王府突遭变故,顾家满门都死在那场劫难中,连同她……老弱妇孺,无一幸免。”

    我依旧跪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无触动:“殿下所说,可是景王妃顾青瓷?”

    萧琢微微皱眉,露出些许的不悦,又无奈一笑,垂眸道:“顾卿是术士,在修行界中,算是她的晚辈,连本宫都觉着,言她姓名,是一件失礼的事,顾卿怎可直接称呼她的名讳?”

    闻言,我连忙低下头请罪。

    又听萧琢淡淡道:“很奇怪吧,其实很多年前,在本宫的父王母妃薨逝的时候,很多人都说是她做的,但本宫知道不是,她那个人……连看人一眼,都觉着是多余,什么皇权地位,夺嫡争储,在她眼中,根本不屑一顾,只怕连景王叔都不曾在她心里占据一丝位置吧。”

    “她是在本宫最艰难潦倒的时候,唯一给过本宫善意和温暖的人,这点,本宫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些年来,关于景王府的惨案,渐渐已无人再敢提起,如今也被认定为一桩悬案,但你我都知道,景王叔的死,她的死,景王府的灭门惨祸,都与睿王叔脱不了干系,昙儿……本宫记得,小的时候,还曾抱过他呢,他很小也很懂事,直至死时,也才不过四岁而已……”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沉寂在二十年前死去的那些亡灵,我低下头,道:“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还请殿下节哀。”

    萧琢又苦笑一下,释开心怀,道:“本宫也不知道,今日为何会对你说这些,可能觉着,若昙儿还活着,也该有你那么大了吧。”

    从皇长孙府中出来,我有点难受,心里仿佛堵着石头,钝钝地生疼,或许受到心境的影响,体内的那些东西也开始有了异动。

    我持着玉笛,行走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在人群中勉强保持着表面的平静,淡淡地安抚他们:“你们也想念母亲么?”

    声音很小,并没有人注意到,或许即便落在旁人眼中,也是我自言自语而已:“我也很想,但是不可以哦,不要出来,会被人发现的。”

    我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想最快找一个偏僻的巷子,暂时躲避进去,但是看到街头正在吆喝叫卖的商贩,忽然的,很想喝酒。

    走过去,卖酒的小贩是个三十几岁的中年人,个子很矮,一直笑呵呵的,憨态可掬。

    “公子,想要买什么酒?”

    我垂首望着摆在地上和案子上,贴着红纸的酒坛,淡淡问:“你这里,有什么酒?”

    小贩列手道:“状元媒,女儿红,竹叶青,梨花白,还有上好的桃花醉……应有尽有,只有公子想不到,没有小人拿不出的。”

    我其实,以前从未喝过酒,有人说过,酒入愁肠,说出来的,都是真心话。

    我此生,躲躲藏藏,最怕的,便是对人说真心话。不管对师父,师兄,还是师妹,他们甚至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到底姓甚名谁。

    或许,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已分不清楚,我是谁,又应该是谁。

    我垂眸望着,良久,迟疑道:“那就……每一种都给我拿一些吧。”

    小贩似被我的土豪气质惊到,殷勤建议:“公子,这么多酒,你也拿不了,先不妨将府门告知小人,小人待会儿给您送去。”

    我淡淡答:“城西,红闻馆,顾绯然。”

    闻言,小贩又肃然起敬:“原来是红闻馆中的大人,这些天盛京常有邪祟闹事,多亏了诸位大人,大家才得以平安,大人先回住处稍等,小人且收拾收拾,很快就到。”

    我道了声谢,付了钱,转身离去,师兄找到我时,我正斜躺在红闻馆的窄廊里喝酒。

    面前的盘子里,放着刚烤好不久的鲈鱼,烤鱼的香味,夹杂在清冽的酒香中,闻起来应该味道很好,可惜我并不能尝得出来。

    被小贩吹嘘着辣到烧心的烈酒,在我这里,也不过如凉水一般,只是,喝着像凉水,却不是凉水,仅仅几瓶下去,我就有点晕乎乎了。

    师兄居高临下地站在我背后,望着地上散落的几个空着的酒坛,皱眉道:“以前从未见你喝酒,怎得今日喝这样多?”

    我见他来,扬了扬手中的酒碗,扬唇道:“师兄来的正好,今日尽兴,不醉不归。”

    说着,坐起身,拍了拍旁边的空位,示意他坐下来,师兄倾身跪坐,姿势一丝不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向师父汇报课业。

    他问:“我问你,今日怎会突然想到喝酒?”

    “因为高兴。”

    我端着酒碗,淡淡地道。

    窄廊里置着一个炉子,上面正烤着鲈鱼,由于我刚才只顾着喝酒,一时忘记了它,上面的鱼已经被烤焦了几分。

    师兄用夹子把它拿下来,翻着看了看,最终还是看不下去,扔进另一个闲置的盘子里,道:“哪里来的鱼?”

    我抿了一口酒,答:“前几日,刘大人找我问了几个问题,今日,他拿这些鱼来谢我。”

    师兄哦了一声,脸上露出宛如慈父一般的表情,我瞥了他一眼,问:“你高兴什么?”

    师兄连忙敛住神情:“没什么,只是觉着你以前性情古怪,不太愿意跟人相处,原先我还担心,你在这里孤零零的,会没有朋友。”

    我哼了一声,神情颇为嫌弃:“仅是几个问题罢了,哪个跟他是朋友?”

    闻言,师兄没好气地剜了我一眼,大约又觉着我这个人不好相处吧,随后问:“听闻今日,皇长孙殿下找你了?”

    我点了点头,又见他低下头,闷闷地问:“他……有为难于你么?”

    我又瞥了他一眼,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师兄,你觉着,他若是为难了我,我还会像现在这样,在这里喝酒么?”

    “我只是怕,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有难处,总是想着自己一个人扛着。”

    “岂会如此……”

    我不由苦笑,道:“你我先前不是约定过,要共担患难,不可私自行动么?”

    “你知道就好。”师兄表情略显不满,又叹了口气:“你做事总是这样肆意妄行,横冲直撞,下次,可不许再这般胡闹了。”

    “师兄。”我打断他的话,有些迟疑:“那位皇长孙殿下……其实,是个还不错的人。”

    师兄现在,想来应该还在介意灵钧殿下的事,所以听到萧琢的消息,反应僵了一下,须臾,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又道:“灵钧殿下现在很安全,被送出宫后,应该被安置在一个农户的家中。”

    师兄沉默片刻,才道:“多谢。”

    “谢我作什么?”

    我瞥了他一眼,再度露出嫌弃的表情:“你可别以为我是为了你,特意去问了皇长孙殿下,只是他自己,无意中提起罢了。”

    师兄展颜:“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

    我没有回答。

    “这件事,终于算完了?”

    师兄问。

    我嗯了一声,又见他拿起地上的酒壶,也为自己斟了一碗,道:“那是该好好喝一杯。”

    他双手端着酒碗,转身敬向我,我未作回应,反而向他问:“师兄,听闻你以前,去找过皇长孙殿下,想要为他效命?”

    师兄的手僵在半空,片刻,才答:“是,那时候年轻么,被安排官职时,首先需要进他府中拜见,接受派遣,他想让我入宫守卫王上,我说想在他的府中当差,结果……还是我能力不够吧,不足以得到殿下的信任和青睐。”

    想到今日在长孙府中,萧琢对我说的话,我一阵沉默,良久,才侧手移开酒碗,对着师兄的酒碗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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