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居中强忍着委屈和怒火,放下架子苦苦哀求两小兵,最终还是得以留下了,却只能待在也雨水淋漓的乾宁军南边境三里内继续遭罪,但这已经比在沧州好受多了,起码能看到太阳,能看到时不时的雨停天晴,不是总绝望的泡在水中。

    但他们的苦头离吃完还早着呐。

    乾宁军严令郑居中一伙不得偷窃这里的菜,哪怕是拿了一片丢弃的烂菜叶也不行。

    沧州军来时吃的主要是朝廷配给的盐菜。

    那极难吃,能咸死人,还发黑发着一股子怪异刺鼻的臭味,就是顶盐和战时凑合下饭用的。别说是娇生惯养富贵老花花公子生活中泡大的郑居中了,就是沧州军卑微小卒粗汉也吃得难受如上刑。

    来时十几天凑合吃它,早已受够了,却在乾宁军这连破菜叶都不准沾光一点,这完全出乎郑居中一伙的美妙期盼......

    当然,郑居中和开国勋贵家出身的石符练岂是肯忍受吃苦的,又岂是肯那么老实听话的。

    不给菜吃?

    不让沾半点光?

    花高价钱买都不行?

    那就真去偷。

    瞅机会就派人散去各处,一处少偷点,积少成多,就算不够全军吃的,至少先得保障郑、石二主官以及大将们吃。

    可惜,允许停留地一带也是无人区,离北边最近的一处处和尚村也至少五六里远,去这么远偷已经很不方便了。派去的兵有去无回,在鬼鬼崇崇偷窃中不是被乾宁军监察哨发现,就是被和尚村的看菜地僧人发觉,结果都一样:死。

    回来的只有乾宁军一言不发冷漠送回来的一颗颗血淋淋脑袋。

    本该慈悲为怀济世救人的僧人比乾宁军将士更凶狠,看到乔装的沧州军卒窃贼就会满村僧人棍棒轰隆一下全上来打,过年一样亢奋疯狂的打,根本不容分说,不容辩解,不给装可怜求饶机会.......总直接当场活活打死。

    由逍遥自在享众生供奉的神圣群体突然成了自力更生自己吃自己的贱农,没有自由,还得在边关承受刀兵凶险.......这个心理落差太猛烈太大,对这个特殊群体而言简直是下了地狱一般,本就憋了一肚子怨愤怒火,又憋这么久了,结果居然还有人敢来偷窃他们辛苦种植的成果.......向来习惯只有他们免费享受别人血汗的份,哪有别人白吃他们的份......再者,沧州军四千多人到来,若是大度宽恕讲慈悲,等于纵容偷窃,会让僧人自己没菜吃.....敢从佛爷口中夺食?打不死你这些孽障。

    郑居中他们就悲催了,菜毛也吃不到,又不敢真动兵去硬抢,否则乾宁军必会残暴杀来。

    唯一的办法只能四处挖野菜吃。

    可是此时已进入夏天,野菜早开花老了。但这已经是能吃得到的新鲜蔬菜了,不用捏鼻子忍恶心强吞盐菜。

    如果说这还可以忍受,却还有更要命的。

    郑居中一伙万万没料到连绵阴雨会一直下这么久。原本很乐观的粮食就不够吃了。

    省下军马料粮食挪作人吃,马可以吃到处都是的茂盛野草,人却是不能靠吃草活着......

    郑居中一伙也不是愚蠢草包,也预防雨天期出乎意料的长,也猜到乾宁军九成九的不会支援他们粮食,到了目的的后不需要体力了,平常就减少了军卒的饭食供应量,一天两顿和着野菜六七份饱。后来就变成一天只一顿了,而且不管饱。

    等到后来,就连郑居中都不能任性一天两顿吃饱,又上月的没正经菜吃,着实熬不住了,感觉简直生不如死并且心生绝望的时候,天却突然.......晴了。

    负责侦察的骑兵有气无力回报:沧州大雨应该是全面停了。天气应该是恢复正常了。可以回返了。

    太好了。

    郑居中喜出望外,不禁心想:我郑居中是有福气的,受老天庇佑。老天看我即将陷入无食绝望就赶紧收了天威阴雨.....

    这回不用乾宁军驱赶,沧州军也打起精神迅速行动起来,自己就积极滚蛋了。

    盛夏时节,雨一停天就变成了另一副淫威面孔:晴空万里烈日当顶,而且格外显得酷热难耐,但蒸发很快,地皮很快变得坚硬干燥了,但大地被泡得太久了,地下却还是极深的松软甚至稀软,看着干燥结实的地面一脚下去却往往陷进去,郑居中一伙又得遭罪得叫苦连天了,好在回去时没多少粮食负担拉着,多余板车也丢下了或劈烧饭了,相对轻松了不少。

    郑居中却半点儿开颜不了。

    他也享受不得了。

    马车轮子掉了两,在泥泞跋涉中捌烂了,修不了,无奈只得弃了马车也骑马,戴着代表权威体面的知府长翅官帽,顶着毒辣太阳一路煎熬前行,晒得恍惚如灵魂出窍成了仙,却不能停。

    粮食快没了,稍一停滞耽误就怕没机会活着回去了,都得饿死在鬼影都不见半个的半路上。

    半死不活好不容易挨到快到沧州城了,郑居中等都有了精神。

    呼——,总算熬到头了。老子有福,好日子还在后边呐.....心情正大好时,不料猛一个晴天霹雳打来.......

    “大人不好啦。”

    负责前面察探的游骑队长满脸惊恐古怪地对郑居中和石符练失态大叫,那神情如大白天见了鬼一样,惶急下连对长官最起码的尊卑礼节都忘了行了。

    郑居中是士大夫名家,最重尊卑体统,刚开颜的黑脸一沉更黑了:什么大人不好了?你这贱夫着死呐........

    平常眼很尖的队长此刻却似乎没发现长官愠怒恼恨的如死人脸,只顾失态大叫:“城,没了。大人,沧州城没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城怎么会没了?它又没长腿,不是活物,还能没人看着就自己跑了......”

    郑居中皱眉和石符练相互看了一眼,没听明白,都是一脸迷糊.......

    他们在乾宁军那边对这边的地震、洪灾、滔天油气大火一齐发作都一无所知所觉,到现在也还不知沧州之灾。

    这不奇怪。

    他们也感受到了地震时的震动,但灾难要发生时泄露的地气并没有影响到沧州北部以及乾宁军这的天气,北边看到和感觉的仍是沧州这沉浸在到处是连绵的雷电大雨。震感,郑居中一伙感受并不强烈,他们只当是惊雷造成的地动山摇,只会遥视南边茫茫阴沉雷雨苍天,在饥饿暴躁.......却又不敢做什么的恶劣情绪中忍不住厌烦的恶狠狠咒骂几句.......

    至于沧州的冲天大火,郑居中这边也丝毫看不到。

    隔着遮天蔽地的几十里大雨水幕,隔着上百里远呐,能看到什么?

    还有,他们在返回途中看到的其实是地震造成的大量车马店等不怕雨的砖瓦房也成片成片倒塌了,他们也不以为意。大雨太久,地基泡坏了,承受不住砖瓦房子,也塌了呗。反正也没人住,无人区,塌了就塌了。

    当然,就算有百姓住,死了人,还面临以后的生存困难,以他们的德性也不会真当回事。

    他们只关心自己。

    其它都是别人的事,是国家的事,与他们无关。

    还有遇到的淹过来的一些地方有洪水,他们也只当是雨太大太久形成的一时消退不了的大大小小的河一样地表流水。

    有人想到过是不是大河决堤了,郑居中就想到过,但也不当事,甚至有畅想,盼着.....心情一度很美。

    这么大的雨,出现决堤很正常。

    这是天灾天威,不属于他的治理责任。

    再说了,沧州几乎成了无人区,决堤也没事。

    那些住在零散各处的几千沧北倒霉民死不死的不关他郑居中痛痒。

    追随沧赵家族聚集在赵庄附近谋生的那十几万人若是全死在决堤中才好了。

    全在洪水中绝望挣扎,看他们一心信奉、拥戴和依赖的强大沧赵家族对他们在惊涛骇浪中惊恐悲怆呼救却同样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沧赵照样不是指望反是让他们陷入绝境的灾源,全在最深的悲苦后悔中死光了才好。叫你瞎眼追随沧赵.....

    当然,更好的是赵庄也毁灭在决堤中才是最美妙,最完美,最让人开心的事了。

    赵公廉那强悍该死的祖母老太婆死没死在如此大雨天灾中呢?

    但愿在大水中早悲惨无助死了。

    连满庄残存的赵庄旧部一下全死光了,从此绝根了.........未必不可能啊。赵庄可是夹在两河之间,一发大水.....嘿嘿.....

    因此,对遇到的洪灾迹象,郑居中、石符练和将军们不但不惊慌着急,反而有企盼,当调剂精神的话题笑料......

    至于沧州城,他们半点儿不担心。

    “城在地势较高处,又极高大坚固,坚固程度只怕不下于京城,不是闹点大水就能威胁到的......说起来这还是赵公廉的功劳,在当政的短短时间内大力重整了城池,砖头水泥一个劲的上,极大的加强了坚固程度,能更好的抵御辽军侵犯,却没捞着享受几天就撵去沧北守边重新开头吃苦去了,倒是便宜了我等有大福的享受了现成好处......就是此次雨水淹得遭罪,城中没法住,却也没用我们遭罪。全忠君爱国的硬气傻瓜老通判代我们承受了.....哈哈”

    郑居中等都是美滋滋如是想,在眼看就断粮了的困窘危急路上也没忘了想一想这些乐呵乐呵。

    只是,现实总是骨感的让人失望。

    郑居中、石符练急慌慌快马奔去了沧州城应该在的地方。

    眼前却是一片茫茫大水,哪有城池的影子。

    那么大,那么坚固的一座城池居然神奇地真不见了?

    因为茫茫大水阻挡着,郑居中他们连靠近看看都不能,只能远远看着,一个个大张着嘴巴,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冷静了一点儿,再一想,没错,那应该就是城池所在地呀.......熟悉的路没走错,正是通往沧州城的.....

    那么,城哪去了?

    难道已经可以确定的大决堤闹洪水真能把那么可靠的坚城也毁掉了?

    仔细再瞅瞅,眼神好的,远远的模模糊糊发现了在大水中还挺着几处孤单直指天空的黑点或黑片,那是残存的没陷到地底下去的几处城墙残垣断壁。能还存在,归根到底仍是赵公廉当初重整得结实。否则早冲塌在当时的大水骇浪中。

    有了这些残存特征,郑居中等再不相信现实也终于确定了:沧州城真不在了。

    那么,唯一能指望的城中还有不少的救命存粮也跟着没了。

    这下可是真要命了......

    这下是真慌了,再无一丝镇定。

    因为,指望别处,比如河间府,能及时送来救命粮,也绝无可能。

    根本无法派人出去通知别处赶紧来支援。别处官府如何能知道沧州官府惨遭天灾的祸害正陷入绝望?

    往西,陆地,一片片一条条河一样的倾泄奔涌洪水层层截断了路,出不去。能去的却是辽国的莫州。没水的地方也泥泞陷车不是能运粮来的。船运?也不用妄想了。如此湍急的决堤洪流,河船若是敢来,唯一下场就是冲出河道.......毁灭。

    再说了,就算勉强能试着运粮来,宿太尉也不会办。

    郑居中很清楚:宿元景本质是和他一样的士大夫,形象手段不同却本质都是虚伪混官场的儒教高手,却看不起他郑居中这样的,甚至内心深恨他搞烂了沧州把宿元景也拽下地狱般煎熬中,怕是巴不得他早死.....如此,怎么会有积极来救他......

    若是换作是童贯、高俅或张邦昌陷入这种危难,宿太尉肯定就有积极性了,会不惜代价地来尽一切努力相助。

    客观上讲,宿太尉也只是战时对沧州军有管辖权,其它方面是没关系的,只负责监察高阳关路各州府动态,没有任何权力插手干涉沧州的具体事务,也就是对沧州没有必须担负的天灾时的救助责任,救是人情,不救是应当的。救助是朝廷的事。动用河间府的官粮救济别处州府得先向朝廷报备批准了才可,否则就是私动官仓的违律罪重,可抄家杀头。

    ......................

    郑居中急红了眼,西不可去,急去泥泞洪水艰难却勉强可行的东边那寻路,想绕道得到出路活路。

    结果,他们更惊骇看到的是清池县城也不见了,而且这一带消失得比沧州城更干净彻底.....全陷下去填了油气流失后形成的地下空当了,往日旧貌点滴无存。若是郑居中等长着能透视茫茫浑水的眼,就会惊骇看到县城及一带出现了诡异的大坑,被洪水卷的大量泥石杂物上月长时间的不断冲填,坑才不深,但不知底细冒失进入,一脚踩空,骑马也得陷死里边。

    这种诡异的坑,别处还不规则的有几处,有大有小,却在决堤修不好,洪水未退的时期内全是藏在水下等待吞噬人命的魔口。一批批在各处涉水探路的军卒和骑兵就是这么稀里糊涂死在里边的。

    至此,郑居中等在极度惊骇中才回过神了,不禁大叹自己真是命大.....原来是地动加暴雨决堤啊,幸亏撤离了州城,否则全得稀里糊涂死在城中,留守的老通判指定是葬身.......如此看来,不忠君,不负责任地甩手离城而去反而是符合天意的,应该的......当傻子忠臣果然是没好下场的,忠君爱国,首先还得是为自己.......

    石符练却是看到了出路,指着那地势高露出水面的通往南部(赵庄)的路,大笑道:”府台大人,咱们不必慌。“

    郑居中一看就明白了,也不禁狞声大笑道:”这条极结实的路还是沧赵当年慢慢一点点修建成的,确实可靠顶大用。嘿嘿,走,咱们就走沧赵大道去赵庄找吃的去。若是赵庄还在,在我等断粮危难下他们若敢不给方便,哼哼“

    说话间,眼中凶光大冒。

    郑居中已起了杀心,想趁机清除了赵庄这颗眼中钉心头恨。

    反正沧北军不知灾情,守边也正紧时,既不方便,不能及时过来,也没空过来。就算过来也是十天八天甚至更久后的事了,路太难走了,骑兵人马太重比步兵也快不了多少........早早干净杀光赵庄,做好手脚完全可以归为毁于天灾......

    石符练眼中同样凶光大盛,笑道:”是啊,根本不用担心饿死。实在没法子了,军中还有几十匹肥马可杀吃。雨后新出的野菜疯长,嫩得很,多得狠,做好了也可口得很,最起码能填肚子,赵庄那边野林子里还有野兽.....不愁真没吃的。“

    郑居中和众官员都大笑点头:”天无绝人之路。吃掉沧赵(赵庄),就命有大富贵。我等命不该绝。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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