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绑匪都是标准山西口音,必是河北西路的人无疑。

    这是富商子弟在神经兮兮语无伦次中共同认定的事。

    郑居中相信这个判断。

    商人子弟因生意接触的是天南海北的人,在区别人的地域来源上的见识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这个判断能力还是有的。

    他由此认定绑匪必是逆贼田虎的人无疑。

    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干瞪眼。他依仗的权力、威风和袖里乾坤等诸多手段窝里斗犀利,但对外敌和逆贼无效啊。

    从审问,他自动脑补船长的话还有:即使是凶横海盗想凭武力毁灭赵家庄,也不是那么容易。

    沧赵家族带的乡勇庄丁是真勇猛不怕死。

    对这一点,海盗从夺沧赵的船时就知道了。船是海盗夺到了,可损失的人手也很惊人。

    海盗最擅长的水战尚且如此吃亏,在沧赵擅长的陆地本土防御,可不是好打的。

    灭了赵庄,对海盗没啥大好处,反而要损失惨重。这种傻事做它干嘛?

    这是海盗不攻击赵庄的根本原因。

    由这些脑补,郑居中自己还想到了一个问题:走私。

    他执政沧州后,海盗从这一地区输入走私品的数量暴长,这让他和军政官僚从中发了大财。

    沧州能在赵公廉走后迅速成为海盗在大宋北方的走私重地,郑居中认为,除了自己领导的官府不控制走私和沧州向大宋北方西部发送货物的便利地理位置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里富裕发达而社会秩序井然,没有匪患兵灾,不象沧北地区那样盗贼林立并且被辽军威胁抢掠。安全,商人们才敢,才愿意前来贩运走私货。

    若是前脚花巨资买了货,转眼被山贼强盗或辽寇抢掠一空,谁会来进货?

    郑居中至此不得不承认,沧州正是有沧赵家族的威慑力在,贼寇和辽寇才不能猖狂。

    他的脸臊红了。

    却不是因为羞愧。

    象蔡京、秦桧之类的历史名奸不会自己认为自己是祸国殃民的奸臣,恰恰相反,他们认为自己才是忠君爱国辛苦操劳的典范,自己才是才华横溢,功勋卓著,国家不可或缺的栋梁。

    至于陷害岳飞等被历史指责的种种罪孽,那是忠诚执行君王的意思,正是忠臣为国的表现,或是官场斗争和执政的常态手段,不属于奸贼行为。我功劳这么大,这么辛苦,享受也是应该的。

    腐化享乐可不仅仅是奸臣行为,象正面人物名相寇准同样也是纵情追求享乐的代表。

    同样的,郑居中也不认为自己是奸臣和草包。

    他绝对是忠君的。

    宠臣,和皇帝以及大宋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利益与共,我郑居中怎么可能是奸臣?

    仅仅从能当上这么大的官这一点看,我郑居中怎么可能是草包?

    身份地位才决定着人对自己能力的自我评价高度。

    一个讨饭都差点儿饿死的乞丐,如果中了大奖成了富人,也会很快相信自己能力不一般,绝不会认为自己其实是个连当好乞丐都没资格的废物。

    郑居中脸红的是,居然连绑匪海盗也会认为他是草包奸臣,而赵公廉仍是正面栋梁典型。

    他在心里狠狠骂着:“沧赵?赵公廉?

    哼!

    卖恩市义,收买人心,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之辈罢了。本官岂会不如他?”

    郑居中看得出,眼前这些过惯娇纵骄横生活的富商子弟经历了荒岛求生的可怕遭遇后,绝大多数人不但是肉体看上去象饿鬼多过象人,精神也不正常,人多半是废了。

    但他心有谋算,要从这些背叛他的富商身上剐肉吸血来凑赎金,不会有丝毫怜悯之心。

    富商们早已感觉到郑居中强传他们来必定心怀不善,一听郑居中怀疑他们通匪,实际是逼他们出钱买平安,在胆战心惊中暗骂狗官歹毒无耻,面上却立即装出可怜相,哭拜哀求表示他们两次出了巨资交纳赎金,那点家底已经掏空了,真的实在拿不出钱了。

    富商们耍死狗,死咬着就是不肯出钱。郑居中也只能皱眉生气。

    这些人能成巨富,在官场总有些背景,总不能因为他们不肯代交赎金就真扣上罪名杀他们满门抄家吧。

    绑架案涉及的其它官员虽然贪鄙,却不是都象郑居中黑永康这样能狠心不顾儿子死活的。他们有的只有一子,宝贝的得很,就指望这个儿子传宗接代呢,必须救回儿子。

    富商们交纳了赎金就领回了儿子,这也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可上一回的赎金不知被谁黑了去,已经基本掏空了他们上任沧州搜刮的钱财。

    他们都是各派权臣的京官门生亲信,在京城的家有贪污受贿积攒的钱财,可眼下来不及运来救急,必须从沧州本地想办法。

    大宋以文制武都成了畸形病态。

    文官们是很不屑武夫的。武将官再高,也没被大头巾们放在眼里。

    郑居中也是如此,审问时只让府城几个绑架案涉及的文官参与,有事和这些官员商量,不屑和粗鄙的武官探讨。

    黑永康等将领闻讯自己赶来,没听到审讯过程,不知郑居中等文官已经确定绑匪是田虎的人。

    他们已铁了心投靠田虎,此时去联络李邦彦的亲信只怕已经见到李邦彦了,家财已经随着私兵打手护卫的家人亲戚只怕已进入河间府了,别说家中拿不出钱来,就是能拿出,也决不会拿,救人的赎金也打的是富商的主意。

    他们一看郑居中对富商伸刀子犹豫,连忙哭穷说,为了凑上次的赎金,他们把店铺房产等都卖了,如今是和亲戚几家人窝一起住,实在没钱了,请知府大人一定想想办法帮他们先代交赎金赎回家人,并信誓旦旦保证:欠的钱,我们一定会还的。我还感谢你八辈祖宗,为大人你立生牌位,以后天天敬上一柱香。

    郑居中尽管不满黑永康等总是掉链子。

    但他不知道这些将领家到底有多少家底,不知道这些人另有企图,觉得这些将领总不会因心痛钱而不顾亲生骨肉死活,也许真的拿钱有困难。而且,这些军政官员对他坐稳沧州有大用,必须想法先代这些人交上赎金。

    到底是当官的,脑子好使。

    郑居中认定富商们有钱,和几个主要军政官员对了个眼色。双方心领神会。

    管仓漕的官站出来对富商们说:“俗话说救人如救火,耽误不得。这样吧,本官建议把府库的储备粮抵押给诸位,请诸位同舟共济,在这关键时刻一定帮帮忙尽可能多借些钱。待我等从京城家中筹措来银子,再购粮补上亏空。你们这份恩情,以后也自有回报,诸位意下如何?”

    此际正是春天青黄不接,粮食能卖好价钱的时候。

    奸商们一听有粮食顶,立即就心动了,至少借出的银子总不会全部打了水漂。

    但他们对这些当官的贪婪无耻程度有了深深戒心,不敢暴露家底,仍然装作愁眉苦脸,反复哭穷推托,最后知道躲不过这一刀宰的,才勉强同意尽量凑钱买粮。

    郑居中拍板用粮食高价狠宰了富商们一把,知道如不采用扣罪杀人抄家这等凶暴手段逼迫就不可能再从这些滚刀肉奸商身上榨出油,这才满心不甘地放富商们带儿子回去准备钱。

    如此,赎金离绑匪要的还远远不够。

    郑居中知道自己必须放血了,只得忍痛割爱把到任近一年搜刮的四十多万贯先拿出来,又和其他文官把巧取豪夺占有的府城优良店铺酒楼等强卖给绑架案未涉及的本城次等富商。

    比如,一个价值一万贯的店铺,硬是卖成十万贯,还声明这只是抵押,日后有钱了必定赎回来。

    商人斗不过官员,只能咬牙吐血买下,也明白这些店铺仍然是人家的,很识趣的连地契都没要,更没有过户改名字。

    到了这时候,奸商们才无比怀念文成侯执政时期。

    那时候,他们在严格管制下,不敢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不敢随意践踏穷人欺凌百姓,家人不能骄横跋扈横行街头,不能……但同样有大钱赚,活得不得猖狂却踏实。

    郑居中等来了后,他们看出新知府的虚伪贪婪本质,欣喜若狂地赶紧投靠上来,在府城新政治形势下,终于能肆意猖狂活着了,也确实巧取豪夺占了不少便宜,但府城人口锐减,治安混乱,商业萧条,一算总账,钱反而比以前赚得少了很多,还要承受贪官污吏变着花的刁难盘剥和满城居民黑/帮歹徒的威胁敲诈,常常提心吊胆的,真是悔不当初。

    他们以及郑居中等人都没明白一个道理。

    因为沧赵的出现和影响,沧州人是最具有流动意识的大宋人,府城环境不好,正经老府城人就会很快离开。

    自从蔡京搞了个裁厢军移难民实沿海空地的政策,各地贪官和治下地主富商勾结,借这股春风以各种手段夺取百姓的田地商铺等产业,形成更多政策性难民,如此对蔡京的政策推波助澜,把大宋有效控制人口流动和查证路人身份的路引手段迅速破坏到几乎失效。这给沧州府城的人轻松迁离提供了更大便利。

    郑居中等官员、奸商、地痞恶徒以及外来冒险发横财的新居民,想从富裕的本地老实人身上喝血的盘算就落空了。

    不过,此时,郑居中等人可没空反思这些。

    绑匪约定的交纳赎金时间又到眼前了,若是耽误了,让绑匪误解以为是不肯花钱赎人,只怕就不是送耳朵这点威胁手段。

    郑居中等军政官员都感觉到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会砍下来,准备按时交纳赎金以求脱罪,可钱仍然不足,也不能再刮商人了,再强搞,必定逼起民变,府城就乱了瘫痪了,绑架案的祸事未解,又添了新麻烦。

    黑永康坑人坑到底,建议先挪用军饷垫上。

    郑居中一想反正储备粮都违法挪用了,急眼间也不差军饷这一块,就同意了。

    如此总算钱够了。

    可要用船去海上交易也成了难题。

    沧州官府没海船。

    有走运河的漕运大船,却是平底的,吃不得风浪,去不了大海深处。

    海船也得是较大的。

    这么多银子用小船运太麻烦,也太危险,翻船掉海里,即使人没事,沉了银子也要了命了。

    想用渔民的大海船,麻烦来了。

    沧州有抵抗辽寇的陆地乡勇,也有抵御海盗的组织,名为渔业协会。

    渔民不管是在河里打鱼的,还是在海上作业的,有一位算一位,都是协会成员。协会会长却自然是最能令人心服的沧赵的人。较大的渔船也都停在沧赵的清池码头。

    郑居中的人硬头皮去找渔民借船,果然碰了一鼻子灰。

    想凭官方权力耍横强征几艘民船,在场的渔民却忽啦一下子全抄家伙过来气势汹汹准备动手反抗暴政。

    上次强占清池码头的溃兵在逃回来时祸害沿途百姓,结果遭遇百姓凶猛反抗屠杀。

    郑居中怕为船激起民变再落把柄给赵公廉,这时候也没心思和沧赵较劲,只能先低头想法求得沧赵支持一把。

    但,和沧赵有渊源的石符练没脸去求沧赵借船。

    绑架案没涉及他。这事与他没有利害关系,根本不关心,也不肯拉下脸低三下四去看沧赵家的脸色。

    无奈,郑居中只得厚脸请老通判出面请沧赵同意渔民借船,言语间甚至暗示老通判说动沧赵能掂量一下利害得失讨好他这个顶头父母官,在换回人质后,沧赵能出动家中水上武力剿灭绑匪,代他追回赎金。

    老通判心说:你做梦呢?

    鄙视郑居中够无耻,却知道推托不得,面上叹口气,看在人命和同僚一场上勉强同意了。

    他没参与刁难沧赵,果然在沧赵那有面子。

    但郑居中还是花了高价才勉强雇到了需要的船。

    他对治下卑贱渔民不但不按常规潜规则讨好他积极为他出力,反而趁机大胆敲诈他这个父母官非常恼恨,面上却又说不出不满来。

    毕竟,出海见海盗,那是玩命的事。不出高价,谁愿意去冒险?

    有渔民肯为财舍命出海,情理上讲,这已经是他郑居中幸运了。

    又一个问题来了。

    绑架涉及的官员和官员亲戚们,谁也不愿意拿命去冒险和凶残海盗交易。

    可别人没赎回来,自己又搭了进去。

    郑居中的贴身小厮很忠心很体贴主人,自告奋勇担当了任务,心惊胆战地带着满载赎金的船队去了海上。

    但银子顺利交纳了,人质却没接象期盼的那样回来,只换回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人质藏匿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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