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么,不论输赢,我真的很享受这一次和阁下的赌博。”大叔看了眼自己的底牌,翻出了一张梅花Q,亮了出来。

    此刻,他的牌面是三张Q一张10,雨秋平则是三张J一张K,胜败,就在于最后一张底牌了。

    “哦?为什么这样啊。”雨秋平笑着问道。

    大叔欲言又止,看了眼周围的荷官和另外几个围观的人,挥了挥手,“我有些私密的话,想和这位大人谈谈,你们都回避一下。”真田昌幸三人将征询的目光向雨秋平投来,雨秋平点了点头,另外六个人就一起走到了远处的一个桌子边上坐下。

    “大人请讲吧。”雨秋平看到众人都已经离开,就出言问道。

    “你知道面具么?”大叔冷不丁地开口,却仿佛提起了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诶?”雨秋平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知道啊,戴在脸上之后,就看不到真实的人脸了,可以扮作其他东西。”

    “是啊,面具戴上了之后,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而是必须扮演着某个角色。”大叔苦笑了一声,“你知道,这有多痛苦么?”

    “实不相瞒,”大叔一边抱怨着,一边摩挲着手里的底牌,“我从小啊,就特别喜欢赌博。小的时候,和几个兄弟,或者是闲下来的父亲,或者是其他家里的小孩子,玩那种很简单很简单,甚至就是猜个大小的赌博游戏,都可以玩上一整天。”

    “因为我很喜欢那种,不用多考虑什么,就等着天意来决定结果。不用精心策划,不用绞尽脑汁,不用面面俱到,而是可以任性地孤注一掷,丝毫不管后果地做自己想做的选择!”大叔仿佛回忆起了小时候的样子,竟然开心地哈哈大笑,“那种自由,那种赌上一切时的兴奋,那种等待天意时的期待,焦虑和渴望,简直是人世间最美妙的享受了!”

    “我就是那样一个没什么心机打算的人。我渴望的,就是自由自在,豪放不羁地在天地间横行。不用顾虑什么后果,不用精心策划每一件事,就是大胆做自己想做的,然后把结果教给天意来决定。就算输了,那一瞬间的不甘心和苦涩,我也很享受!”大叔的声调正不断提高,可是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声调立刻低沉了下来。

    “自从父亲死后,一切都变了。”大叔摇了摇头,“我成了一家的家主,而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

    “家族因为父亲的死而风雨飘摇,我不得不担起家族的重任。我的弟弟们,我的叔叔伯伯们,家里的妇女孩子们,家中的家老重臣,足轻部下们,都把一切托付在了我的身上。他们希望我能做一个好家督。”

    “于是,我就带上了那个名为‘好家督’的面具,一戴就是二十几年。一个好家督必须审时度势,为家族选择正确的路。一个好家督必须心思缜密,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好完备的打算。一个好家督必须英明果敢,必须永远做出正确的判断。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须为了全家做出表率。”大叔看着雨秋平,重重地叹了口气,“这面具我带了二十几年,自己的天性也被抑制了二十几年。有的时候,在夜深人静时,我照着镜子,居然都分不清,到底哪张面孔才是我?那个爱赌博的孩子是我,还是这个家督是我。”

    “只有在这赌场里!”大叔笑着拍了拍身旁一箱子的赌具,“才可以摘掉那面具,才能找回小时候的自己,那个我真正的自己!也只有在这赌场里,才不用背负起全家的重担,才不用为一举一动精打细算,而是可以随手甩出全部的赌注,”他边说,边把所有的赌注一起推到了赌桌中央,“梭哈!”

    “我觉得吧,人,最重要的还是活出自己啊。”雨秋平笑道,“一辈子戴着面具,纵使取得多大成就,最后成功的也是那面具,而不是人本身。”

    “希望大人有一天能够不必躲藏在赌场中,还是能够在家督的位置上,摘下面具,活出真实的自己吧!”雨秋平笑道,也把所有筹码往中间一推:“梭哈!”

    “翻牌,比大小吧!”大叔眼中精芒一闪,低声喝道。

    “大人!原来你在这里!”就当两人准备亮牌时,一个濑名氏俊的侍卫突然冲了进来,“殿下叫雨秋大人立刻回去,有急事!”

    “诶!急事么!”雨秋平边说边想去亮牌,“我先把牌亮了…”

    “大人!急事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赌博!”那个侍卫不满地嚷道。

    “没事,阁下有事,先离开便可。”大叔笑道,“这么惊心动魄的时刻,草草地翻牌,就失去了不少趣味,改日等你有空再一起亮牌好了。”

    “那就先告辞了!筹码也先放在那里了!”雨秋平笑着告别,然后带着众人匆匆离开而赌场。

    众人前脚离开赌场,荷官后脚就准备把底牌掀开。

    “诶!别动啊。”大叔挥手制止道,“说好了,等他有空再亮牌的。把这些牌和筹码收好,不准偷看。”

    “大哥,你也真是的。”荷官笑道,“那就听你的好了。”荷官边说,边手脚麻利地把牌和筹码装进了一个盒子里。“说起来,大哥,你怎么和那个小子讲了那么多啊?”

    大叔沉默不语,那荷官又追问道:“这次大哥我们亲自跑来山城,不是为了亲自监控今川家使团的动向么?大哥你不试探试探内情,反而跟人家赌博诉苦啊?”

    “你们,也都别赌了,警戒四周。”那个荷官沉声道。声音不大,却十分威严。

    此言一出,刚刚还赌红了眼睛,嘶吼着赌博着的赌徒们,纷纷整齐地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站了起来,护卫到了赌场四周。

    被唤作大哥的人,其实正是三好家家主,三好四兄弟之首——三好长庆。从四国起兵,制霸近畿十数载,鲜有败绩的近畿霸主。

    “好久没有这么刺激的赌过了,有感而发罢了。”三好长庆搪塞道。

    “二弟,那几个是今川家的人么?”三好长庆问道。

    “有两个是。”荷官答道。而这位荷官,也就是三好四兄弟中的老二,三好义贤。他为人心狠手辣,为了获得阿波国的大权来支持他的兄长,不惜下克上谋杀他的主君细川持隆,并迎娶他的遗孀,进一步掌控阿波政权。同时,他还负责家中与近畿一带豪商的沟通与家中忍者目付组。三好义贤答道,“另外两个我们没有掌握情报,不知道是谁。刚才和大哥你赌博的,是濑名家的雨秋平,那个渡来人。另外一个是武田家在今川家的人质,真田昌幸。”

    “他之前来过近畿么?”三好长庆追问道。

    “没有。”三好义贤摇了摇头,“根据我们忍者暗中的调查,这个雨秋平是去年才开始崭露头角的。之前从未有此人来过近畿的报告。”

    “这样么。”三好长庆边说边招呼船老板和壮汉过来,“三弟,四弟,你们对那个雨秋平的预言怎么看?”

    “一派胡言。”那个壮汉,也正是三好四兄弟中的老四,十河一存。作为四兄弟中年龄最小的一人,作战最为勇猛,被称为“鬼十河”,入主十河家,掌管着赞岐的大权。他瓮声瓮气地答道,“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能够预言什么?”

    “这个雨秋平,和松永弹正有什么联系么?”那个雨秋平以为的船老板问道。他实则是三号四兄弟中的老三,安宅冬康。为人谦和儒雅,是被众人称赞的宽厚之人。他入主安宅家,整合淡路十八家水军,一手打造了三好家乃至于整个近畿地区最强大的水军——淡路水军。

    “没有。”三好义贤摇了摇头,“从未发现这方面的迹象。”

    “那莫非是用间?”安宅冬康思索道,“今川家的人想要挑拨三好家和松永弹正的关系?引起三好家内乱。”

    “三弟,可是那雨秋平。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三好义贤反驳道,“他从始至终的表现,都最多认为我们可能是筒井家的人。如果真的知道我们的身份,他又怎敢大逆不道的说出那样的话?”

    “再说如果是用间,那手法也太过拙劣了一些。”三好长庆看着几个弟弟们,“什么事实依据都不讲,就单纯地预测我们的死亡,推脱是神佛的预言,如何能让人信服。”

    “那这个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十河一存索性一摆手,“反正这种东西,我从来都想不明白的,三位兄长去想好了。”

    “不管如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三好长庆眼中精芒一闪,“虽然不知道他此举什么来头,可是看他后来百般推脱想要和预言撇清干系,想必他本人对这些事情深信不疑。如果只是戏言,何必如此当真。”他边说边看向三好义贤,“二弟,好好查一查松永弹正,顺便调查一下我们几个的侍卫和小姓里,有没有来路不明或者和松永弹正关系密切的人。”

    “直接把他们抓回来,审问拷打一番便可。”三好义贤冷笑了一下,“那几个人走不远的。”

    “毕竟是今川家的使节,二哥还是不要太过唐突。”安宅冬康劝谏道。

    “放心,肯定做得干净利落,拷问完杀人灭口,让今川家的人拿不到证据是我们做的。”三好义贤把钱袋子往腰间一系,露出经脉纵横的双手。

    “还是算了吧,”安宅冬康摇头道,“毕竟此事非正道。”

    “三弟啊,你老是这个宽厚老实人的样子。”三好义贤笑道,“脏事你二哥来干就行了。”

    “人还是别抓了,那小子和我挺投缘的,饶他一命。”三好长庆打断道,“我更关注的,是那小子说的我们根基薄弱之事。虽说他的预言更像是一派胡言,但是根基薄弱却是事实。”

    “我们或许,应该调整一下战略方针了。”三好长庆摇了摇头,“他说的不错。我们之前似乎有些太过看着压制近畿的名分了,忽略了根基的确保。我们三好家上下,都有些被制霸近畿的荣耀给冲昏了头。”

    “这倒是给我们提了个醒。四国本居地的控制还需要加强,摄津也需要加以渗透。倒是大和,纪伊,河内和泉这些本来就不是我们三好家的地方,或许可以稍微放一放,等到稳定根基了再想办法进一步掌控。不然,一旦我们遭遇什么大败,没有忠心耿耿的稳固基地,怕是会遭遇大危机。”

    “大哥说的是。”三好义贤点头道,“我那不安分的阿波守护,确实该敲打敲打了。整天都在联络豪族搞小动作。”

    “淡路水军内的整编也应该再进一步。”安宅冬康补充道,“淡路水军是联结四国和近畿的保障,可不能有失。”

    “赞岐的地方豪族也很不听话。”十河一存闷声哼道:“香川家和安富家,都不是什么好鸟,整天想着捣乱。”

    “回去之后我们在好好商量,”三好长庆总结道,“先把河内的战事告一段落,然后就适当收缩一下,稳固根本后再制霸近畿。”

    正在赶回驿站的雨秋平打死也不会想到,自己在赌场里无意间的几句吹牛皮的语言,却对历史造成了天翻地覆般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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