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依然还是那个看起来并不像是杜先生的杜先生。
    她一身白色道袍,静坐于齐老身前,仪态端庄,面色清淡而又安然。
    当墨白走进卧房时,她美眸回顾,虽未起身相迎,但却是主动朝着墨白轻轻点了点头,维斯粉黛的清丽面庞上。
    若是外人得见这一幕,其实恐怕该羡慕墨白,能被杜先生记住,并且主动打招呼的年轻人,在这明珠海岸当真不多。
    但对墨白来说,却是当真并无激动。
    即便已经知道此人身份,也知道她许多威震明珠海岸的故事,但却也不会为她一次主动招呼而兴奋的不能自已,行至近前,微微欠了欠身,拱手行了个抱拳礼:“杜先生!”
    倒是有心做个道家礼节招呼,但终究还是作罢。
    因为在杜先生身边不远处,那小刀却是安然而立,目光正静静落在他身上。
    这目光并无多么关注,但墨白却心知,此人并未忘记自己,当然也一定没忘记上一次那短暂的冲突。
    小刀出身道门,以道家高足而自傲,视凡人如草芥。
    墨白想道,这道家礼,还是不做了吧,以免又生事端,凡人就凡人吧,不做那等小刀眼中的道人也是好的。
    与这杜先生的再次相见,相比第一次,更为清淡。
    谁也没有主动结交的意思。
    “白大夫,您请!”齐汉山吩咐下人摆好凳子,对墨白伸手道。
    墨白点头,再次朝着杜先生欠了欠身,便越过她,朝着床边走去。
    齐元胜倒是醒着的,脸上的血痂也还尚在,身上的束缚也依然在。
    不过精神却好似比上次初见时反而要萎靡了一些,见得墨白,他眼神却是一亮,嘴唇微动,似要说话。
    “齐老先生,您这两日可舒服了一些?”墨白朝他躬身行了一礼,便自坐在床前,脸上一抹和煦笑容露出,并未先行诊脉,主动轻声问道。
    “年轻人,厉害!”齐元胜的嗓子依然还嘶哑,声音很难听清。
    似乎怕墨白没有听清,又张嘴重复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您想必应该相信我了,如今可以安心了吧!”墨白含笑点头。
    齐元胜望着他若有所思,嘴唇颤动两下,但却最终并未说话。
    他没说话,墨白却再次点点头,依然含笑道:“嗯,您放心,这两日您发病相比之前频繁是药物见效后的正常反应。这几日肯定还要受些罪,但每熬过一次,就会减轻一些,您这病啊,靠的就是一个熬字,药倒是其次,主要还是看您自己,不过依我看,您肯定没问题的,就您这身体和毅力,便是年轻人也没法比……”
    齐老爷没有说话,墨白却是说个不停。
    嘴里不断有着正常的,是这样的等等词汇重复。
    身边杜先生和齐元胜目光望着这一幕,却见齐老随着他的话,那双眼里却明显慢慢轻松下来。
    而这时墨白又回过头来看向齐汉山道:“齐先生,齐老这些日子定然不好熬,这病其实要说多严重,倒还真不至于。但若论折磨人的程度,却当真是少有病症能与之相比,关键此症主要表现为骚痒,持续的瘙痒。这是一种远比疼痛要更难熬的感觉。疼痛能使人撕心裂肺,但却也有提神的功效,能让人始终保持神志。而瘙痒,却是会让人心烦意乱,最伤神志。故而,这病越是坚强的人,如齐老这样,他就会越痛苦。所以齐老所受的罪,实际上是我们常人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的。齐老能够撑到今日,却还神志清醒,已经可谓是奇迹了。但首先要搞清楚一件事,这种病,一味的强忍,实际上对病情并没有半点帮助,有时候甚至应该让齐老发泄一下,比如发病之时,主动递上一些碗筷等瓷器让他砸碎,这是可以缓解他心头的烦躁愤怒的,可以有助于病情更快恢复,务必切记一点,千万不能见齐老难忍而发怒之时,便慌了手脚……”
    齐汉山看着墨白脸色平静的当着父亲的面说着这些,刚开始有刹那的不解,使者眼色想让墨白待会出去再说。
    但墨白却仿佛未见一般的神态,让他无语。
    倒是一旁的杜先生眼眸之中微微波动,看着墨白神色冷静,煞有其事的在交代,眸光又瞟了一眼床上躺着的齐元胜。
    却见齐元胜神色明显也有些为墨白的话而发楞,杜先生眸光清淡,却很明亮,仔细打量齐老的反应。
    她修道有成,对气机感应敏锐,虽然齐老表面无甚变化,但从呼吸间却明显加长了一些,这是人放松的表现。
    杜先生虽然威震明珠海岸,但其却依然是个女儿家,心思总要细一些,隐隐明白了墨白这番话的意思。
    瘙痒是难耐的,叔父一生强横,岂能弱于别人看,但坚持不代表人就感觉不到痛楚了,事实上任何人都有坚持不住的时候,叔父同样如此,这位白大夫是在给叔父一个光明正大去软弱,去发泄,而不会丢面子的理由。
    她的眸光又再次落在墨白脸上,倒是对这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的大夫,又加深了几分印象。
    “好了,齐老,咱们还是走一走程序,看看脉相吧!”墨白已经转过头,又对着齐汉山笑道。
    走程序?
    齐元胜一怔,似乎为他的话而逗乐,嘴角一咧,却嘴角边的血痂当即撕开,吃痛之下,又闭上嘴。
    “齐老,您可别笑。说来您肯定不信,在下虽然年轻,但也可以说会说话起便已行医,这么多年来,我看病却少有依靠脉象。遇到病人,看一看面色,再问一问病情,也就心中有数了,这可不是我自吹医术高明,而是,我始终认为,一般病人总不至于会明明肚子疼,却偏偏和我说牙齿疼吧。但碰到了您,我却是没办法,不拿脉不行,说不准您全身都不舒服,却偏偏会笑着和我说,我没病,我哪哪都好,一点不痒……”墨白一边等待小厮帮齐元胜解开束缚,一边嘴里不停道。
    这一番话却说的满屋子里的人都忍俊不禁,齐老爷这次是忍不住了,顿时哈哈大笑,脸上无需说,道道血痂崩裂,鲜血直流!
    “唉,看吧,我就说,遇到您这样的病人便得小心点,您脸上这正流着血呢,却笑的如此开心,咱们这看着都觉得疼,可您要是嗓子好,说不准就得告诉我一点不疼……”
    一番言语。
    整个房间中的气氛骤然松弛,齐元胜的萎靡情绪也是肉眼可见的消失,虽然脸上流着血,但眼里的神采却是越来越亮。
    齐汉山看着父亲的笑容,心里高兴,但一见那满脸的血,又是纠结了。
    而杜先生站在一边,脸上却是露出一抹清淡笑意,目光再次瞥了一眼那墨白。
    而另一边的小刀,却是目光在杜先生脸上的笑意上瞥了一眼,随即盯着那正看着齐老爷的墨白,眼中有波动闪烁,但最终却是垂下了目光,面无表情。
    齐元胜这时很配合,墨白手指搭上脉搏,面色慢慢安然,眼睑微垂,陷入了沉寂。
    杜先生望着刚才还显年少活泼的少年,眨眼间如老僧坐定,她心中突然记起一件事。
    外面发生的事,只要她想知道,她自然便能知道。
    若没有记错的话,这如此宁静而又安稳的年轻人,就在今日刚刚遭遇了刺杀,又眼见那杀伐场面……
    然而,突然她又美眸之中,波光一转,平静下来。
    她又记起来了,这年轻人本身便身患绝症!
    “可惜了!”杜先生心中有念头一转,随即眸光安然。
    慢慢起身,莲步轻移,转身行往窗口,安静而立,负手看向窗外风景。
    小刀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那静坐诊脉的墨白,随即也迈开脚步,又站在杜先生身后不远处,手里一把小刀上下翻飞。
    好一会,墨白才收了脉诊,先是对着齐老爷点了点头:“恢复的不错,这两日还有些罪受,为了加快恢复速度,您只能先熬着。等过了这两日,我再给您弄些止痒药膏,就不影响恢复了。”
    如此直话直说,齐老反而冲着墨白点点头,再一次开口:“好,不着急,还受得住!”
    墨白冲着他伸了个大拇指,一笑道:“老当益壮!”
    说完便对齐汉山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来,对着齐老一点头道:“那好,这两日,您便先歇着,我最近也有些忙,又住的远,就不每日都过来看您了。”
    齐元胜眼中一厄,但随即反而笑着点点头,却是突然又想起什么,那刚刚解开了束缚的手,抬起来,朝着墨白晃了晃。
    “嗯?”墨白却是微微沉吟,随即点点头对身边的齐汉山道:“齐老如今不用捆绑了,最难熬的日子过去了,接下来以齐老的毅力,没什么问题。”
    “这……”齐元胜眼眸中有些不放心。
    “混账!”齐元胜刚刚犹豫,齐老便是眼珠一瞪,嘴里嘶哑吼道,手也指向了齐汉山。
    此时的齐汉山可不敢如在外面那般嚣张,苦着脸说不出话来,只得看向墨白。
    墨白却是朝着他点点头,又看向齐老道:“齐老先生,不过有一点得说明白了,您要是确实难受了,可别硬撑,交代下人帮您再绑起来,等熬过了那一阵,再让人解开就行,您这辈子估计也没多少机会体验被人帮着不能动弹的感觉,就当感受新鲜了,反正总共也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您说呢?”
    齐老这才笑了,点头道:“好!还是你懂事!”
    墨白这才抱拳对着齐老一欠身:“那好,等您好一些了,我再过来看您,下次来,您应该就能少量吃几片肉了。”
    “送!”齐老点头,对着齐汉山说了一个字。
    齐汉山自是不敢不应,对墨白伸手示意:“请!”
    墨白转身,却见杜先生正站在身后不远处,抱着拳,再次欠了欠身:“杜先生,告辞!”
    “白大夫辛苦了!”这一次杜先生开口了,声音轻吟,点头道。
    “应该的。”墨白直起身来,轻声回应了一句。
    杜先生没再多说,却是看了一眼齐汉山,嘴角轻吟道:“大哥,白大夫初来明珠,咱们应该多照顾一些。”
    齐汉山面色顿时一正,连忙道:“杜先生放心!”
    墨白眼中微微波动了一下,却又自平静。
    对着杜先生再次抱了抱拳,随即背起药箱朝着门外走去。
    齐府门前,那人山人海早已散去。
    那先前落地的颗颗头颅,早已不见。
    唯有那先前喷洒的血迹,依然在青石板地面上留有一抹褐色印记。
    这印记提醒着墨白,就在这里。
    一段他两世为人,都从未体会过的经历,终于在这里告一段落。
    这段经历,并不美好。
    不管前世今生,始终身份地位高高在上的他,在这里面对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却留下许多他从未体会过的艰难与疲惫。
    或许,还有憋屈、渺小、艰辛、困苦……
    不过半月光景,他的身上却真的曾刻下了许多,许多。
    墨白在这抹血迹旁,稍稍停留,眼神有刹那的迷惘。
    终于走完了这一程!
    也终于有了时间,让他回头去看一看。
    看一看自己走过的这段最真实,感触最清晰的红尘路。
    最终,他还是缓步而行,平静而又坚定的踩过了这抹印记。
    或许很快,就会来上一场大雨,将这青石板上的印记,彻底冲刷干净。
    同时也埋葬一个高高在上的尊贵皇族,曾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磨难。
    除了他自己与铁雄那寥寥数人之外,再也不可能会被外人知道!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就在此时此刻,所有还牵挂着明王的人,都不会知道,甚至不会相信就在不久之前曾有一个医馆大夫,在明王还未来明珠,便抢了他的药材,等于断了他本就艰难的生路。
    曾有一个医馆掌柜,也曾对他几番针对,欲将其送入死地。
    曾有一个社团护卫,曾对他一声轻哼,将他震的吐血不已。
    曾有一个曾救过的巡防司长,因心有不悦,故而想要给他几分记性,最终让他身边仅剩的数人,死的死,残的残……
    曾有一个社团大佬,在阳光下,在他面前威风凛凛的挥挥手,便杀了令他费尽心思,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去对付的敌人。
    曾有一个清晨,他手持着一面简易招牌,在一家酒楼门前,默默的摆起了简陋桌椅,含着笑脸,当起了游方大夫。
    曾有一个上午,他遇见了一个三代郡王,并对其行礼,恭敬奉上墨宝一副,得了银币一封的赏。
    曾有一个深夜,他因痛楚难忍而咳嗽,却遭到客栈左右大声喝骂,而不得不死死捂住嘴唇……
    也曾有许多时候,他都坐在窗台,望着北方的夜空,因记起一些原本以为并不会想起的人和事而独自沉默。
    那金銮宝殿里身着龙袍为国大计,却冷漠了父子亲情的天下至尊定武帝。
    那后宫之中,只见过一面,严厉而又温柔,对他有着深沉母爱,却又因他之故,而痛失了亲子的国母天后。
    还始终未曾一见,便已几番纠缠,结下了难以道明的重重生死恩怨的明王天妃,林素音!
    曾两个弟子下山,挥掌间断了他的命脉,可视凡人如草芥的道门名山,
    报纸上,那在南方手持兵戈,正欲翻江倒海,在这天下混乱局势中,昂扬一博的岳父林华耀!
    想必,这些记忆中的人,并不会理解,为什么想起他们,明王要沉默。
    因为他们不会知道,当明王收起思绪的时候,便又要开始为了对付一个医馆大夫而努力……
    ………
    墨白走过了那抹血迹,上了汽车,随着汽车的轰鸣声,他回去来时的路。
    不,他再也不可能回去来时的路。
    这条路,他只走一遍。
    时光荏苒,岁月更迭。
    当这本就不平静的岁月,真正风云四起的时候,这曾在浅坑里艰难滑行的真龙,又会以怎样的姿态,重临世间?
    “轰!”
    不知多少岁月过后,这明珠海岸的夜空里,突然传来的一声暴鸣,或许能够带我们再见到那坚强到令人沉默的少年,不,应该是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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