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吉翔入得厅中,立刻伏地跪奏,却被朱由榔一把扶起。

    “马大伴勿拘小礼,请速速给本王讲一下,此番入缅,到底有何成果。”朱由榔一脸期盼与紧张交织的神色。

    马吉翔急奏道:“禀桂王,奴婢此番入缅,虽路途辛苦,多有波折,却还算是一路顺利。我等到达缅都阿瓦后,在其主事大臣变牙简的引领下,得见了那缅王莽达。经在下一番衷诚禀告,又有那一车金银相赠,那缅王莽达倒是爽快应诺,随及答应了我等要求,同意让桂王您入缅避难。只不过……”

    说到只不对三个字时,马吉翔脸现为难之色,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要如何往下说。

    “只不过什么?你倒是说啊?!”朱由榔一脸急色,眉头大皱。

    马吉翔咬了咬牙,便道:“只不过,那缅王莽达说,只允许桂王带上自已的家属,以及仅有二十人的卫队,并只能带不超过一百名的下属官员前来缅甸定居。而这来随从与官员,皆不得带超过五人的家属。另外,全体人员一入缅境,则全部解除武器,由缅兵护送桂王一行人,前往隔江相望的实阶城“亲漂杏”佛塔附近,自行修造房屋定居。他的这般条件,桂王您看……”

    “本王皆可答应!”马吉翔犹豫着未敢说完,朱由榔却已斩钉截铁地大声回道。

    “桂王……”

    烛光摇摇,昏暗的厅房中,朱由榔一脸怪异的神色,他缓缓迈开脚步,艰难地走向窗前。

    他一边走一边颤声说道:“马大伴,你以为那缅王莽达,欺我等现在形势窘迫,故意提出这般苟刻屈辱骂之条件,本王心下,就不难过,不屈辱吗?!只是现在唐军已兵临滇西,这永昌城已是有如累卵之危,这般危局之下,本王还能有何更好的选择!毒蛇咬口,壮士尚可断腕,现在唐军大军压境,我等不速速逃往缅甸,难道还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说到这里,朱由榔已是双眼泛湿,眼睛潮红一片。

    马吉翔亦是一声长叹,他拱手道:“桂王既已拿定主意,那就请速作准备,赶到唐军到来之前,带着家属与手下撤离永昌。然后……”

    “不!不能撤!桂王不能撤啊!”

    一迭声凄厉的叫喊,从厅外伴随着纷沓的脚步,急急传来。

    听到这声音传来,朱由榔与马吉翔皆是变了脸色。

    原来,竟是那永昌总兵邓凯,不知何故知道具了他们的谋划,正从外面急急赶来。

    一脸急色,跑得气喘吁吁的邓凯,脸上满是灰渍,一身汗味逼人,看得出是刚从城墙上巡视后,就立即急急向这里赶来。

    邓凯一入客厅,立刻伏跪于地,拱手抱拳,哀声连连:“桂王!万万不可弃城离去啊!您要知道,您乃是永昌城中军心民心之所系,您若一走,城中守军士气必崩。再何况,你是大明亲王,安可轻弃这永昌与滇西,离开这父母之邦,竟去往投那藩属缅甸啊!”

    邓凯这番哭诉,让朱由榔与马吉翔二人皆十分尴尬。

    他二人互相对望一眼,竟不知道要如何回话。朱由榔脸上挤出笑容,快步过去,想把邓凯从地上掺扶起来。

    “邓总兵,莫要如此,且起身说话。”

    不料,那邓凯十分性倔,竟是一把挣脱了朱由榔的搀扶,执意要继续跪着。

    “请桂下答应末将,坚守永昌,绝不离弃。臣得此诺,方愿起身!”邓凯一语言毕,又扑通一声,重重地磕头。

    朱由榔顿是愈发难堪,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而伏跪于地的邓凯,却抬起头来,又一脸恳切地继续说道:“桂王,请听末将一言。现在永昌形势,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我等齐心协心,努力守城。这永昌城如此险峻,唐军想要攻取,其实亦是艰难。如果桂王你在这现在这般关键时节,竟独自弃城离去,那城中原本就人心惶惶的军民百姓,其士气必定会再度一落千丈。人心一失,这永昌城,只怕再难守下去了。”

    “哼!邓总兵,你这话说的,倒好象有了桂王,这永昌城便是金汤永固,万敌难破似的。”朱由榔尚未发话,一旁的马吉翔已是冷笑说道:“桂王乃是大明宗室,一方藩王,万金之躯,安可致身于险境乎?再说了,这永昌孤城一座,内乏粮草,外缺援兵,又如何可确保抵挡数万唐军的围攻?咱家再说句诛心之语,如果唐军围住城池,阻绝外援,又派人去掘断城中水源,如当日剿灭沙定洲部土司手段,这永昌孤城,只怕会立马崩溃!到了这般境地,城中兵卒能不立即哗变,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又如何可再守下去!”

    马吉翔说完这番话,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本以为,自已这番话语,定可让这永昌总兵邓凯哑口无言,却没想到,他刚一说完,那邓凯便立即声色俱厉地反驳道:“马公公,你这般说辞,如何恁的灭自已威风,长他人志气?!想来国初之时,我九江守军不过千余,却能在朱洪文将军的率领下,足以抵挡陈友谅数十万大军近半年之久。为何到了现在,我永昌城中,尚有兵马三千,其险峻地势,更是那九江城所绝难相比,如何到了现在,竟是这般懦弱,到了要不战而弃城的地步。恕微臣直言,这,这般卑怯之举,简直是丢尽了我大明的脸面!”

    邓凯这话一说出口,朱由榔与马吉翔二人,皆是刷地变了脸色。

    这个鲁莽武夫,岂敢讽刺大明亲王,真真是何道理!

    他们正欲发作,那邓凯一脸悲色,却又急诉道:“桂王,末将语言有失,自当受罚,却还望您能细听末将所说。其实本将也知道,唐军先前与沙定洲部土司作战,就是因为掘断了沙定洲部的外部水源,让他们被迫下山,不得不与唐军对决作战,最终一战而覆。但是,桂王,马公公,你二位可知道,永昌之城,却与沙定洲所驻的佴革龙山完全不同么?”

    “哦?有何不同?”

    “桂王,本将镇守永昌多年,对永昌地下水系,已是多有了解。我可以告诉您,唐军可断沙定洲部的水源,却绝难断我永昌城的供水!”

    邓凯这番话,让原本欲斥责他的朱由榔,顿是一愣,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如何知道,这永昌城中的水源,却是那唐军断不了?”

    邓凯膝行上前,复拱手禀道:“桂王,那是因为末将自成为永昌总兵后,经反复探查,发现这永昌城地下,正好有一条深达十丈又极为宽阔的地下暗河经过。故而,末将曾秘密下令,在城中的某些隐密位置,也就是这暗河上方,花了数年的时间,打了约有六七口水井,直通地下暗河取水,可确保能顺利使用。唐军若要切断我军水源,只能与当初切断沙定洲部一样,只能截断外面的明流水径,但他们想要掘断那数达十多丈,又极为宽阔的地下暗河,却是绝无可能。想来这暗河藏得如此之深,唐军就算是想要投毒,都不可能做到。这样的话,城中水源可确保安全,军民饮用皆是无虞。所以,末将能拍胸脯保证,唐军想如干掉沙定洲部土司一样,顺利取我永昌城,却是绝无可能。”

    邓凯的话,让朱由榔顿是眼中一亮。

    如果情况真如邓凯所说,唐军无法截断水源,那这本就地势险峻又易守难攻的永昌城,倒是未必不可一守呢。这样的话,自已却也也没必要有如丧家之犬一般,急急地逃往缅甸了。

    只不过,朱由榔还未说话,那马吉翔却又冷哼一声道:“邓总兵,你之所说,确是有一定道理。这永昌城,也确有可能一定机会加以守住。但是,就算如此,其中的种种危险,就可全部忽视吗?你就一定要让桂王冒着不可预测的生命危险,呆在这危机重重的永昌城中么?况且,桂王可以不离国境,只呆在西边腾越之地,与永昌城互为犄角,又有何不可?邓总兵又何必定要强留桂王于此呢?咱家认为,此举实在太无必要啊。”

    “可是,桂王若在此,对永昌城中军兵的士气……”邓凯脸上涨红,又急急辨道。

    “咱家知道,你是想说桂王在此,可以激励军民士气,让大家能更好地守城,更好地抵抗唐军。”王吉翔一脸冰冷,冷冷地打断邓凯的话:“邓总兵,你这般想法,未免太过自私。你真不曾想过,万一城中有事,有不良士卒想趁唐军围城之机作乱生变,那桂王及其王府家属,岂不是皆会受到乱兵胁迫么?恕咱家直言,邓总兵你这作法,只怕未尝没有挟主自重,私心自用之念吧。”

    邓凯被马吉翔连番数落,脸上愈发涨红,他膝行转身,正要向朱由榔再度辨解,那马吉翔转过身来,又抢在他前面对朱由榔说道:“桂王,时间紧迫,现在唐军大军将至,即将兵临永昌城下,您可要速作决断啊!”马吉翔声音十分急切:“如果桂王不能抓紧这最后的时机,赶紧离开永昌这危如累卵的城池,等到唐军到来,把全城围得有如铁桶一般,那到时候,我们皆只能坐困愁城,桂王您也可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奴婢只怕到了那般地步,桂王怕会要后悔莫及了。”

    朱由榔低垂着头,脸色十分阴郁,却又一时间说不出甚话来。头脑一片混乱的他,只是呆呆的站立,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要如何行事。

    至此,木然呆站的朱由榔,地上伏跪的邓凯,一旁拱手而立的马吉翔,三人均是默然无言,整个客厅之中,有如坟墓一般死寂。

    就在这时,厅外又传来急急的脚步声。

    一名脸上满是油垢的哨骑,急急地冲入客厅中,立即跪地大声奏禀:“禀桂王,邓总兵,现在探得唐军前队,离我永昌城已不足三十里,即将兵临我永昌城下了!”

    这名哨骑的禀报,让朱由榔忍不住浑身一颤,那一旁的马吉翔与地上伏跪的邓凯,皆是脸色大变。

    马吉翔扑通一地,跪倒在桂王朱由榔面前,嗫嚅道:“真没想到,唐军行动这般迅速,这三十里地,只怕是唐军的骑兵前队,转瞬即到。桂王,还请速作决断,立即离城!如若不然,唐军一但堵住退路,桂王怕是要后悔莫及了啊!”

    朱由榔一声长叹,他恨恨地一跺脚,终于沉声下令:“罢罢罢!就依马大伴之言,本王及家属,以及亲随卫队,还有一众下属官员人等,皆尽快撤离永昌,径向西去,前去腾越的盏达土司处落脚。”

    马吉翔想闻得此话,如释重负,立即急急应诺道:“桂王英明,奴婢现在立刻去传令,一定确保一众官员与家属在唐军赶来前,全部安全撤离。”

    马吉翔急急起身,匆匆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客厅之外。

    目送着马吉翔的背影消失离去,朱由榔才把目光重新投向那犹伏跪于地,神情呆滞有如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的永昌总兵邓凯。

    “邓凯,你且起身说话吧。”

    朱由榔脸上挤出笑容,缓步过来,又伸出双手,想将那邓凯从地上搀扶而起。

    这一次,邓凯倒是没有执拗地要继续跪于地上,而是一声轻叹,很顺从地默然起身。

    “邓总兵,本王与那一众官员,就先行离城了,这永昌城之安危,就全拜托给将军你了。”朱由榔脸上的笑容十分不自然:“不过将军你放心,本王前往腾越后,亦会召集兵马,与你为犄角之势,共守滇西,将军只管一心一意,守住这永昌城便好。”

    朱由榔说完,目光殷切地望向邓凯。

    只不过,那神情呆滞的邓凯,却是决然避开他的目光,然后不发一言,向朱由榔深揖而拜。

    “桂王,你自去吧。本兵深受朝廷与桂王厚恩,一定会忠于职守,全力守城。此番作战,定会尽人事,听天命,誓与这永昌城共存亡!“邓凯双目泛红,几乎滴下泪来。

    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猛地一转身,大步转客厅外行去。

    朱由榔在背后,默默地看着这名忠勇的将领昂首离去,他心下的苦涩滋味,简直难以言表。

    很快,就在唐军前队离永昌城已不足十里时,朱由榔与一众官员,离着家属,在数百名护卫的保护,从永昌西门匆匆逃走。

    总兵邓凯伫立城头,象一个木头人一样,呆呆望着朱由榔一行人,全部消失在远处那起伏不平的暗褐色地平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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