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尔祜说完这话,整个病房之中,一片寂静。

    除了少不更事的小儿子特尔祜看上去没心没肺心不在焉外,其余所有人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在病床上的杜度。

    杜度见到众人的目光一齐向自已投来,脸上不禁泛起苦笑,他又咳了几数声,便颤声问道:“杜尔祜,阿玛且问你,若你是李啸,见到我等势穷来投,你会如何处置?”

    杜尔祜没想到杜度会反过来问自已,他愣了下,便急急回答道;“禀阿玛,孩儿认为,那李啸,乃是明朝的平辽王,是我大清的死对头,倘见我等堪为死敌的爱新觉罗宗室来投,极可能会趁此机会痛下杀手,将我们全部杀尽,以报往日积怨宿仇,然后再把我府财货全部据为已有。这样一来,他既除了后患,又饱得收益……”

    “唉,杜尔祜,你的想法真是太过简单了。”病床上的杜度长叹一声,打断了杜尔祜的话语:“杜尔祜啊,若那李啸,真的如你这般眼界狭隘,鼠目寸光,贪图这点蝇头小利,他只怕早就灭亡多时了,如何还能这般做大!你也不想想,如果李啸真的是这种图谋财货的小人,他如何可统治这般广大的地区,如何会让其下千万臣民敬服爱戴。你以为,李啸能从一个乡野猎户,成为明朝的平辽王,统治着那么庞大的疆域,管理着数千万之众的百姓,取得这般惊人的成就,这一切仅仅只是偶然么?”

    杜尔祜被父亲杜度说得一脸羞惭,他低垂着头,一声不敢吭。

    杜度复叹道:”杜尔祜,你根本就不知道,现在的李啸,是何等的心胸气度,是何等的英雄人物。以我观之,此人现在虽为明朝的平辽王,但是金鳞岂是池中物,区区一个平辽王,又如何能限制住李啸的进一步发展。此人心中,怕是有吞吐天地之志,包囊宇内之心。其胸中丘壑,当世之下,休说朱由检与皇太极,更遑论多尔衮豪格之流,只怕是环视宇内,亦再无人能与其比肩矣!“

    杜度说到这里,神色不觉有些激动,他摇头道:”杜尔祜,你可知道,早年投靠李啸的爱新觉罗宗室额弼纶,这样在大清已被判死刑之人,潜逃到明境投靠李啸后,现在已成镇守一方的将军,能重用敌国宗室,并让其为自已效死用命,这是何等的胸襟气度。还有那巴布海,此人虽然无能,却也在李啸手下得以活命,财产也得到保全,听细作传闻,巴布海现在已在南洋澳洲置买了田地,还开了商铺,又娶了汉人为妻,亦算是自此过上了安稳富足的生活了。”

    杜度又连咳数声,才继续说道:“杜尔祜,你也不好好想想,那镇国将军巴布海,曾在赫图阿拉与李啸拼死搏杀,但在投降后,却也最终保得性命,留得财产,可见李啸心胸宽广到了何等程度。而你呢,半个名爵没有,仅仅是我安平贝勒杜度之后,在大清属于无足轻重之人物,又是因形势穷窘而千里相投,那李啸不怀柔远人,以示自已心胸气度,以此来争取大清国内臣民之心,反而要贪图你这点蝇头小利,来取你性命,夺你财产,岂非笑谈。“

    被父亲连番数落,杜尔祜脸上已是十分挂不住,他一脸讪讪的表情,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表述。

    杜度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又是一声冷笑道:”杜尔祜,有道是知子莫若父,你肚子在想什么,为父早已一眼看穿。你一定是在想着,如果能够不走,同时押注押对了的话,那么我家人口与财产,皆能得到保全了是吧?“

    杜尔祜一惊,脸现十分尴尬的神色,嘴中却犹在喃喃道:“这,这,阿玛错怪孩儿了,孩儿实无此心……”

    “哼,你少来,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杜度冷冷道:“告诉你杜尔祜,就算你运气好,押注押对了,我家的人口与财产也侥幸暂时得到了保全,那我想告诉你,这样的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的。”

    杜度这话一出,除了杜尔祜之外,福晋乌嘛喇氏与管家荆古达等人,皆是一脸惊骇之色。

    不是吧?

    身为大清安平贝勒的杜度,对大清帝国的前景,竟然看得这般黯淡,几乎是到了彻底悲观的地步了,这,这简直是……

    杜度环视了一圈众人,脸上便又浮起了凄凉之色,他颤声道:“你们一定是在想着,为什么我身为大清的安平多罗贝勒,却对大清的前景这般悲观,这般看淡吧?好,那我就来告诉你们,为什么,现在的我,会对大清的未来,有如此不乐观的看待。”

    杜度轻咳了一声,轻叹道:“你们现在都看到了,我大清,即将要陷入一场前所未有旷日持久的内战,可怜我大清帝国方历两帝,便要陷入这般风雨飘摇之中。此战下来,无论获胜者是谁,对于大清来说,都只会是一场严重的摧残,大清各地,极可能生灵涂炭血火连天,这样一来,大清休说保持一直以来的蒸蒸日上的势头,这般战乱后哪怕只是恢复元气,便是不知要几时方可。大清的前景,哪里还会有半点亮色可言。”

    “而大清陷入内战,不断江河日下之际,你们以为那精明无比的李啸,会错过这个介入我大清帝国的大好机会么?我敢肯定,李啸会使出一切手段,来让这场内战尽可能无休止地进行下去,让大清帝国内部自相残杀不可止息。而他和他手下的唐军,却可尽收渔人之利,更大更好地发展自身势力,这样的话,大清帝国国运毁断,国势崩塌,而李啸的隐形帝国只会更加壮大,更具实力,所以我想说,在将来,大清帝国即使内乱平息,也是实力大损,陷入和明朝一样苟延残喘的境地。而到了那时,李啸治下的那个隐形帝国,其实力估计已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极可能无论是清朝还是明朝,皆无力再与其抗衡的地步。这样一来,大清帝国的灭亡,也许指日可待了。”

    “试想,大清到了灭亡之境,那时的你们,对于李啸来说,可就真的是半点作用也没有了。那此人当可彻底撕掉面具,对顽抗到底的爱新觉罗宗室人员大开杀戒,再不会有半点同情与怜悯。到时的你们,休说还想着保全财产,哪怕是想投降保命,亦不可得矣。”

    听了杜度这番话,杜尔祜一脸惭愧之色,伏跪于地的他,向阿玛杜度拱手道:“孩儿见识浅陋,遇事不明,若非阿玛这番话语提点,孩儿定会大走弯路,以至让全家陷于险境矣。只是,孩儿想知道,就算现在我等想去投靠唐军,但唐军远在山东,离这里最近的海参崴堡又是战场,我等如何才能与唐军开始联系呢?”

    杜度闻言,又是一声冷笑,他缓缓地举起枯瘦的手,向管家荆古达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说话。

    荆古达走上前去,杜度便用微弱的话语问道;“盛京西城处,那家咸旺铁器铺的掌柜郝泽仁,你认识吗?”

    荆古达见他这般发问,头点得有如鸡啄米一般:“认得,认得,这郝掌柜,与咱们常有生意往来,为人十分精明又和蔼大度,很不错的一个生意人呢。”

    杜度冷笑道:“那你可知他的真实身份么?”

    荆古达一愣神:“贝勒爷此话怎讲?”

    杜度眼神一敛,低低道:“告诉你吧,这郝泽仁掌柜,明面上是个规矩的生意人,但背地里,此人的真实身份,却是个李啸安插在盛京的唐军探子。”

    杜度这话一出口,众人又是一惊,荆古达颤声道:“老爷你既已知此人真实身份,为何不向朝廷举报?”

    杜度又是一声冷笑,他低声回道:“你们以为,对于这些唐军探子,朝廷真的一无所知么?非也,不过是朝廷考虑到这些人份量太轻,也不太会得到什么重要情报,所以才一直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而现在,这些唐军探子,却是堪为我等救命的稻草啊。”

    杜度叹了一声,复道:“这郝泽仁,先前与本贝勒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曾用言语隐隐告诉过他,我等已明白其真实身份,但因其危害程度尚小,故才暂对他网开一面。这郝泽仁故此对我一直心存感激,这便是为什么,他家的铁器在卖给本府时,总是额外优惠的原因。这一点,荆古达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荆古达恍然大悟般地拍了拍自已的额头,叹道:“难怪呢,我说每次我去采购铁器时,那郝掌柜总是额外热情,货价也比市面要便宜许多,原本还有贝勒老爷您暗中做的这番功夫在里头。贝勒老爷真是深谋远虑,替咱们……”

    杜度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了,然后,他对荆古达低声道:“荆古达,等会儿,你就带着杜尔祜二人,悄然出去,去见咸旺铁器铺的郝泽仁掌柜,你把本贝勒的贴身信物给他,他自是认得的。然后你告诉他,我想把家人与财产托付给他,让他想想办法,把杜尔祜兄弟三人,尽快带出城去。”

    荆古达点头如捣蒜,急急回答道:“老爷你放心吧,奴才知道怎么做,不消老爷多吩咐。”

    杜度嗯了一声,然后转过头对一直在偷偷抹泪的福晋乌嘛喇氏,眼中竟不觉噙泪,低声道:“福晋,我家府人口众多,诸事纷繁,那郝泽仁掌柜,虽是唐军探子,但毕竟人微言轻,不可能有能力周济我全家所有人口。所以除了三个孩子及其家口离开大清去投李啸外,其余人等,皆还是留在府内吧……”

    杜度说到这里,眼光泪光闪动,已然说不下去了。

    而那福晋乌嘛喇氏,眼中的泪珠,则有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不停地往下掉,她颤声道:“当家人,你的心意,我自是明了。就让孩子们逃去明境,投靠那平辽王李啸吧。我就在府中陪伴老爷,等当家的你去了,我就遣散奴仆,再与一众侍妾,一道随你而去,咱们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了……”

    “额娘不要!额娘你到时跟我们一块走,一块去投李啸!”

    杜尔祜闻得此话,脸色大变,他带着哭腔,向苏嘛喇氏大声喊叫起来。而这时,另外的穆尔祜与特尔祜二人,也放声痛哭起来。

    而管家荆古达,则是脸上肌肉颤动,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一时间,整个房间中满是悲凉无比的气氛。

    乌嘛喇氏扭头去,环视了三名痛哭不已的儿子一遍,柔声道:“傻孩子,有道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额娘要服侍你阿玛,要掌管府内大小事务,还要瞒住外面的朝廷耳目,想要离开,哪有那么容易。你们三人能逃出生天,以后能过安稳日子,额娘和你阿玛,就算到地下,也再无遗憾了。杜尔祜,你现在已然成家立业,是三兄弟中最大的,有道长兄如父,额娘只想要求你,以后,你要多照顾好两个弟弟,算是额娘对你的最后期盼了。”

    “额娘……”杜尔祜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乌嘛喇氏走过去,轻抚他剃得发青的额头,虽然一直落泪不休,脸上却满是慈爱之情,她轻声道:“杜尔祜,别哭了,现在不是感伤之时。你要记住,只要你们兄弟三人,能在明境过得好过得安稳,额娘我,还有你阿玛,就算皆不人世了,也会十会欣慰的。希望你这个当老大的,不要让阿玛与额娘失望。“

    社尔祜抬起满面泪痕的脸上,重重地点了点头。跪立在地上的他,一时又控制不住,一把搂着额娘的腰肢,放声痛哭不止,而乌嘛喇氏也再控制不住自已的感情,一时间,母子二人哭成一团。

    见他们母子二人哭得如此伤感,病榻上的杜度,亦是悄然洒泪,而管家荆古达与另外两名儿子,亦是掩面哀泣不已。

    最终,还是病榻上的杜度,率先止住眼泪,他沉声道:“好了,各位莫哭了,赶紧按我说的去办吧,时间紧急,莫要误了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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