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卓凡站在码头上,扫一眼身后的那群官员,再看看正在缓缓泊靠的“威廉麦特”号,心中不胜感慨。

    半年前,正是这艘船把轩军从武昌送到了上海,当时是吴煦带着一众官员,在码头上迎接自己。而现在,则是自己带着吴煦和一众官员,在码头上迎接李鸿章。

    当然,淮军此来的声势,与当时初到的六百轩军不可同日而语――九只洋船运来七千五百人,已经是一支颇具规模的军队了。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轩军亦已经成型!关卓凡微笑着想,自己到底立稳了脚跟,足可与李鸿章一较短长。不客气说,倘若是现在就开战,轩军大约是可以把这七千多淮军平推到江心里去的。

    不过,自然还不到同室操戈的时候。

    对于该如何跟李鸿章相处,关卓凡反反复复地考虑过许久,已经有了既定的打算。在自己这方面来说,是谨守分际,养精蓄锐,待时而动;在李鸿章方面来说,则要扣住“欲抑先扬,扬中有抑”八个字,既不能让他看破了自己的野心,又不能放任他坐大,以至于到了自己无力制衡的地步。

    人总是需要盟友的,这一点关卓凡很清楚。现在自己虽然已经名声隆起,内值宿卫,外掌重兵,有两宫的帘眷,有恭王的奥援,但毕竟只是一名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在官场之上打滚的时间,也不过才一年之久,到底根基尚浅。还没有本钱去四面树敌。如果自以为万事不在话下。天下我有。那是要栽大跟头的!何况眼下的两件大事,也还要靠“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来办。

    这两件事,一件是要尽快打平洪秀全的太平军,否则内乱不去,国家的财赋日见穷尽,别的事根本谈不上;另一件是办洋务,这更得要有几个实力人物,声气相通。互为援手,才能对抗朝中和地方上的保守派,把想办的事情逐步做起来。

    从另一方面来看,所谓晚清四大名臣之中,胡林翼死了,曾国藩老了,左宗棠太过霸气,惯于弄英雄欺人那一套,迟早会自己玩死自己,只有李鸿章。既有本事,又有手腕。正在方兴未艾的时候。

    他的淮军,现在还是客军,不过他的人已经到了上海,大约朝廷授他为江苏巡抚的上谕,也就快到了――既然自己得了藩司,那么巡抚的位子自然是留给李鸿章的,不会错。

    至于薛焕,大概正在从南通赶来的水路上吧。上海兵强马壮,他自然是要来主持下一步的军事部署的。想起这位时刻提防着自己、不惜在背后使阴招的巡抚大人,关卓凡心中冷笑,到时候,看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威廉麦特”号上粗大的缆绳已经抛下,在码头的墩子上系好,宽大的跳板也已经搭起来了。与当初关卓凡低调行事,身着便装,最后一个下船的风格不同,这次第一个走下跳板的,却是个身穿三品官服,长身玉立,目光清朗的中年人――不是李鸿章,又是哪个?

    “少荃兄,小弟望眼欲穿,已经恭候多时了!”关卓凡抱拳一揖。虽然做了充足的准备,但初见这位名垂百余年的历史人物,即使他已经刻意压制,仍不免有一丝激动的神情浮现在脸上。

    “关大人,我亦是仰慕已久。”年将四旬的李鸿章浓眉长目,风度儒雅得很,含笑还礼。他将关卓凡脸上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略感奇怪――这一副神情,真挚得很,却不似作伪。“只恨没能早一点见到您这位只手独撑上海局面的少帅。”

    “叫我逸轩吧。我那一点玩意儿,在少荃兄面前不敢卖弄。”关卓凡的态度,客气之中不失亲热,“曾督帅的身子还康健吧?”

    “我那位老师,硬朗的很。”李鸿章笑着说完,由关卓凡引见,与码头上迎接的一众官员和士绅见过了礼,才转身招呼在他身后下船的几位军官:“你们来见过关大人。”

    那几位雄赳赳的武官,一个个自己报了名,口称“轩帅”,依次给关卓凡请安行礼。

    张树声、刘铭传、吴长庆、程学启、张遇春、郭松林……关卓凡看着他们一个个跪在自己面前,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自得之意――这些都是未来淮军的大将,而日后的北洋一脉,亦是自此发端,像袁世凯,不就是出在这个吴长庆的门下么?

    再看从船上陆续下来的淮军士兵,心中却略有讶异之感。这些兵,似乎不是他想象中的惯战劲卒,服色暗旧,精神也不甚昂扬,而且因为有不少是新勇的缘故,来到上海这样的繁华之地,神情之间,还颇有些畏惮之意,与轩军马队初到上海时,那种自命天兵的抖擞劲头,大相径庭。

    关卓凡在心中暗暗点头:这是曾国藩选人的不二之法!这些淳朴老实、能够吃苦耐劳的农家子弟,只要打过一两场硬仗,很快就能成为一支合格的军队了。

    然而在码头上迎接的那些官绅却不这样想。官员们也就罢了,那些上海的士绅早已视轩军为“子弟兵”,平日里见惯了轩军那副西式操典的气派,此刻看见淮军,便多有大皱其眉的――这是从哪里跑来的一群叫花子?

    李鸿章的行营,关卓凡已经替他准备好了,是在城西的安徽会馆,连旁边两间相连的大院子都一并盘了下来,很是气派。这里用来做临时的巡抚衙门也足够了,李鸿章自然承他的情,嘴上却表示谦谢,说哪里用得上这么大的地方。

    “少荃兄是要大展宏图的人,”关卓凡微笑道,“总要地方大一些,才施展得开。”

    这句话,听上去普通,但又似乎含义很深,李鸿章听了,心中一动,脸上却不肯带出来,说道:“淮军初到上海,什么都还没有着落,一切要靠逸轩你的照应。”

    这是在问淮军驻地的安排。李鸿章本来雄心勃勃,想让淮军在上海一战成名,谁知因为利宾的从中作梗,一张合同往复修改,军械无法齐备,莫名其妙的延宕了三个月才出发,以至于被轩军占得了先机。现在上海周围,全是轩军各部的防地,而且关卓凡目前还是身在上海的最高官员――自己巡抚的任命还未到达,不得不委屈一下,听他安排。不拘哪里,好歹先让这八千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没想到关卓凡异常大方,表示上海的防区,无非是南北两线,请淮军自己挑一边,轩军立刻可以让出来。

    “这怎么好意思?”李鸿章喜出望外,但口头上不能不做一番客气的推脱,“到底都是轩军苦战克复的地方。”

    “何分彼此?”关卓凡摇着手说道,“老实说,淮军是湘军的底子,少荃兄又是曾督帅的衣钵传人,以后上海的军事,我以少荃兄的马首是瞻。”

    李鸿章一向以曾国藩的门生长自居,这句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对关卓凡的观感,也就随之变得有所不同。

    倒不是因为这一句奉承――李鸿章的心机深沉,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打动的。他想的是,原以为这位旗下的新贵,年轻气盛,又立了大功,新封了轻车都尉的世职,眼睛多半要长到脑袋顶上去了,哪想到一见之下,不仅谦逊,而且很有点屈己从人的雅量,这就跟寻常旗人的做派大不相同了。

    想归想,防地的事却是不必客气的,李鸿章谢道:“既是这样,盛情难却,淮军就守北线好了。”

    他挑了北线,却不知关卓凡早就料定他要挑北线。

    所谓南线,指的是松江到浦东一线,面对的是浙江,只有守,不大有机会出省攻到浙江去。而李鸿章作为江苏巡抚,必定是以克复江苏全境为己任,北线面对苏州府和太仓州,他的淮军要打仗,要立功,自然要在北线做文章。

    “好,明天轩军就把北线的防务交出来。”关卓凡一点头,“嘉定、南翔和宝山,都有现成的营房。不知淮军的粮台,打算设在哪里?明天我从库里,再调三百顶帐篷过去。”

    “真是太周到了,承情之至!”李鸿章拱手相谢,“我打算拿粮台设在南翔,可以就近支应。”

    “那好,我先从七宝调三千石米过去,以后粮草上的事情,我让藩司衙门的钱蕴秋跟南翔来接洽。淮军的数目,就是眼下这八千人了么?”

    “还有潘鼎新的三营,是从陆路过来,大约还得五六天的工夫。”

    “这样的话……”关卓凡沉思片刻,似乎下了决心,“少荃兄,这样淮军就有近万人了,我还是那句话――要有地方,才施展得开。我看把青浦的防务,也一并交给淮军好了,跟嘉定可以互为犄角,多一个呼应。”

    这又是一份大礼,李鸿章不能不再次道谢。然而相谢之余,心中不免苦笑:这位关逸轩,事事抢在前面,真是堵得我开不了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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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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