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四霖说道:“小艇上除了个划桨的船夫,只有使者一人。使者自称名叫谷潜藏,奉了藩命,求见贝子爷。已收缴了他随身携带的长短双刀,并做了彻底的搜身,现正在巡逻艇上待命。”

    关卓凡目光一跳,问道:“谷潜藏?此人什么形容打扮?”

    徐四霖微皱眉头,说道:“长脸,眼睛细长,中等身材——不过在日本人里面算高的了。上身穿黑色绉纱和服外褂,下身穿仙台平袴,手里还拿着把折扇,这是日本武士的‘上士’通常的打扮,看此人气度谈吐,也像‘上士’。不过,长州藩如果想谈判,派出来的一定是藩内的重要人物才对,这个谷潜藏,我却没有听说过。”

    关卓凡闭上眼睛,认真回想了一下,心说:难道真是他?

    瞿然开目,说道:“那就见见再说吧。”

    徐四霖出去了。过了一段时间,卫兵通报,徐四霖再次进入舱室,后面跟着长州藩的使者。

    使者跪下,行平伏之礼:双手抚地,以前额抵手背,屏气凝神,一言不发。

    这是大名家臣见将军的礼节。

    在使者进门的时候,关卓凡已经看清楚了他的形貌。

    关卓凡对徐四霖说道:“徐先生,这位谷潜藏先生,你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

    徐四霖说道:“是,卑职孤陋,不晓得长州藩内还有谷先生这般俊才。”

    关卓凡微笑道:“谷先生另外一个名字,你却一定听说过的——谷梅之助。”

    徐四霖大吃一惊,那他岂非就是——

    关卓凡点点头。说道:“高杉先生。请起来吧。”

    使者浑身一震。略过片刻,朗声说道:“高杉晋作谢过贝子爷。”然后昂然起立。

    不错,来人正是高杉晋作。

    高杉晋作有一大堆化名,什么三谷合助、祝部太郎、西浦松助、备后屋助一郎,但现在这个时候,流传于外的只有“谷梅之助”。

    高杉晋作惊疑不定,他不晓得关卓凡是如何知道自己“谷潜藏”这个化名的?这个名字,以前从未用过。难道是长州藩内出现了叛徒?

    也不奇怪,藩内未必没有原先的“佐幕派”,现在改换门庭做了“倒幕派”,但对上位的“正义党”心怀不满,暗中给幕府和中国人通风报信。

    看到高杉晋作的表情,关卓凡只好心里抱歉:俺没办法不如此“渊博”啊,你的那堆化名,历史书上都记着呢;你的照片,书上也好,网上也好。都清清楚楚的啊。

    使用化名,是因为高杉晋作早已被视为长州藩的灵魂人物。幕府得之而后心甘,想来中国人亦仿佛,如果由他“本身”充任使者,很可能来了就回不去了。

    现在身份既已被揭穿,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关卓凡见高杉晋作脸上的惊疑一晃即逝,随即便神色坦然,心下也不由佩服,说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谈得不好,我自然放你回去,战场上见,你不必想的太多。”

    高杉晋作脸上露出意外的神色,微微躬身。

    关卓凡语气变得冰冷:“不过,遮头盖脸,不肯示人以诚,你想谈出点什么来呢?”

    高杉晋作重新跪下,再行平伏之礼,然后微微抬起上身,说道:“高杉晋作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贝子爷恕罪。”

    关卓凡淡淡地说道:“也罢了,你起来说话吧。”

    高杉晋作谢过,站起身来,略略沉吟,然后开口说道:“文久二年,就是同治元年,我奉藩命,游学海外,期间到过一趟上海,前前后后呆了两个月。在沪之时,晋作有幸,瞻仰过贝子爷的风采。”

    这句话说出来,在场人士,连关卓凡在内,都大出意外。

    高杉晋作微笑道:“那是在城隍庙的豫园,贝子爷和如夫人两位,入庙进香,其时晋作正和友人在园中游玩,因此机缘巧合,得睹芝颜。”

    关卓凡一想,还真有这么回事。那时候他做了江苏藩台没多久,陪着扈晴晴,到城隍庙上香,之后还由姜德带着,去了豫园的“日华轩”,吃“南翔大馒头”。就在那一次,扈晴晴指点“日华轩”的老板黄明贤,改“大馒头”为“小笼包”,从此,才有了后世著名的“南翔小笼包”。

    他在脑海中急速搜索着高杉晋作的“履历”,时间方面……似乎真对得上。

    关卓凡淡淡一笑,说道:“这么说来,咱们还颇有缘份嘛。”

    高杉晋作含笑说道:“是。贝子爷和如夫人离开后,晋作追踪前贤步武,也到‘日华轩’用餐,‘南翔大馒头’的味道,果真名不虚传。”

    气氛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关卓凡心中暗叹:这个高杉晋作,真是外交的天才。

    高杉晋作的脸色变得凝重,说道:“我在上海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士绅,名叫颜准,是从苏州逃难到上海的。他对我说,‘弟自旧冬避长毛贼至此。今春三月,家屋已被焚毁,金石图书数代蓄藏一并而空,惨状难言’,晋作闻之,潸然泪下。回到日本未久,即得颜公书信,道轩军已克复苏州,吾辈乃得白日还乡,重整家业,再享太平。晋作掩信长叹,自喻:高杉七尺男儿,当以关逸轩为模范,为国为民,九死而不悔。”

    这番马屁真是拍得尺足加二。当然真假参半,今天早晨看到“翁贝托国王号”,高杉君才开始“自喻”也说不定。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关卓凡硬是扳不起脸来。

    高杉晋作说道:“我在上海,耳闻目睹,既心痛发匪涂炭生灵,又激愤洋夷横行无忌,后贝子爷秉政中枢,大行新政,眼见中华颓风渐洗,天威重振可期,晋作欢欣不已,虽局促东瀛长州一隅,但追摹贝子风范,不敢后人,乃改革藩政,兴殖产业,以求富国强兵——这都是师法贝子爷作为!”

    高杉晋作的音调渐渐高了起来:“长州侍奉天朝,一向恭顺,未曾小有犯颜。今天兵降罚,周、长二府横被无妄之灾,中国、日本兄弟之邦,却亲戚反目,手足相残,这不是叫亲者痛、仇者快吗?”

    日本也是自称“天朝”的,但高杉晋作话中的“天朝”,当然指的是中国。

    关卓凡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张嘴,舌灿莲花,我很佩服。不过,你把话说乱了。‘亲戚反目,手足相残’的,不是中国和日本,而是日本和日本——是长州和幕府。我渡海而来,大张天伐,正是看在中日兄弟邦谊的份上,助顺剿逆。”

    高杉晋作眼中倏然放光,但迅即低眉垂目,说道:“长州藩岂敢自外朝廷?幕府师出无名,贝子爷明鉴。”

    关卓凡冷笑道:“炮击禁门,血溅内廷,这叫‘不敢自外朝廷’?这话,说给孝……天皇陛下听,他会首肯么?”

    靠,老子一顺嘴,差点把“孝明天皇”说了出来。“孝明”是谥号,“今上”挂掉了之后才会有的,此时世上尚无“孝明”二字。

    高杉晋作缓缓说道:“禁门之变,长州藩虽然忠心无二,但确有处置不当之处。此事过后,长州藩三位家老——国司信浓、益田右卫门介、福原越后,切腹谢罪,我主公也亲笔递状,向朝廷认错。天下公议,此事已经了结。贝子爷以此相诘,于情于理,未免不合。”

    关卓凡说道:“长州如果‘纯一恭顺’,此事自然了结。但你搞的那个‘武备恭顺’,又是怎么回事?”

    高杉晋作说道:“整军经武,那是为了防备洋夷,‘有事’之时,为朝廷出力。”

    关卓凡冷冷说道:“你在功山寺举兵,大杀‘俗论党’,也是为了防备洋夷?还是嫌‘俗论党’对朝廷不够‘恭顺’,只有你才有资格对朝廷‘恭顺’?”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做口舌之争,已经没有什么意义,高杉晋作跪下,高声说道:“千错万错,错在高杉晋作一身,恳请贝子爷将高杉千刀万剐,以塞天下悠悠之口。”

    这是要仿第一次长州征伐的例子,由主事的家臣承担责任,换取朝廷的的罢兵。

    虽然佩服他勇赴藩难,关卓凡还是不由放声大笑:“高杉晋作,你以为我大军远涉重洋,巨舰云集,就为了杀你一人么?”

    笑声止歇,关卓凡说道:“高杉晋作,咱们这么谈,谈不出什么名堂,你且回去,尽管整顿军备。我也不必瞒你,明日一早,我大军就对马关发动攻击——首先从彦岛打起。打完了这一仗,咱们再谈,也许就能谈出点名堂来了。”

    高杉晋作沉默了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用艰涩的声音说道:“贝子爷,这一仗已经打完了。”

    关卓凡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高杉晋作沉声说道:“我已下令,放弃沿岸炮台,所有长州军兵,退出马关。”

    关卓凡的身子猛地往前一探,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下面跪着的这个人。

    你还真干出这个事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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