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彭玉麟脸上微微抽动的肌肉,关卓凡晓得,自己的话生效了。

    “雪翁,愚见这个‘防’字,只能是‘海防’,不能是‘江防’,‘海防’一失,‘江防’便形同虚设!”

    “海防,江防……”彭玉麟低声喃喃。

    关卓凡侃侃而谈:“其实,莫说‘江防’,就是‘海防’――如果单靠‘海防’,也是不够用的!这摆在第一位的,不是‘海防’,须是‘海战’――打得赢‘海战’,才谈得上‘海防’!若不能和洋人在大海上争雄,御敌于国门之外,沿岸炮台,建得再牢靠,火力再犀利,究竟挪不了窝,究竟是人家的靶子!人家今儿打不下来,明儿再来,总有打得下来的一天!”

    彭玉麟浑身一震。

    “我记得,”关卓凡继续说道,“魏默深著《圣武记》,说‘自上世以来,中国有海防而无海战’。嗯,‘上世’二字极妙――‘上世’,老黄历了,该翻篇儿了!”

    顿了一顿,关卓凡凝视着彭玉麟,用极诚恳的语气说道:“雪翁目光如炬,洞若观火,只消把眼光放远些――放到长江的出海口,再远些,放到大海上,一句话,放到国门之外,就什么都明白了!”

    彭玉麟脸上神色变幻,过了半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王爷的谕示,我是驳不了的。可是,若果真如此,各江各湖的水师――包括长江水师,也包括绿营水师――还有什么用处?岂非……都可以……裁掉了?”

    关卓凡哈哈一笑:“雪翁说哪里话来?怎么会没有用处?剿除水匪,巡防缉盗,平靖江湖,维护商旅,救援船难,不都是他们的活计?只不过,打大仗,从今以后,确实不再是他们的差使了!”

    “这……若一旦国家有事――呃,我是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国家有事――则何以应对呢?”

    彭玉麟口中的“国家有事”,指的是洪杨一类的大规模内乱。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海军呀!海军有‘冠军号’、‘射声号’一类艨艟巨舰,可远洋争雄;也有‘伏波’、‘超海’一类‘标准巡洋舰’,可横行内河。接下来,还要购入更多适合浅水作战的舰船的!所以――”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若一旦国家有事,自然是海军为主,其余水师为辅,彼此协力,剿平逆乱。”

    彭玉麟不出声了。

    “还有,”关卓凡又是微微一笑,“雪翁睿见,以国家目下之情形,异日再冒出一个洪秀全来,到底有几分的可能呢?”

    彭玉麟心头一震,缓缓说道:“君臣同心,励精图治,气象一新,再出来一个洪秀全――”

    他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一分的可能也是没有的。”

    关卓凡点点头,说道:“既如此,内河水师之擘画规制,就没有必要以‘国家有事’为本,而是要以‘剿除水匪,巡防缉盗,平靖江湖,维护商旅,救援船难’为本!”

    顿了一顿,说道:“就连‘水师’这个名字,嗯,大约也要改上一改。”

    “不叫‘水师’?那……叫什么?”

    “‘水警’――出警入跸之‘警’。”

    “水……警?”

    “是。‘警’为‘警察’之略,‘察’,即‘察察为明’之‘察’。”

    “警……察,警察,警察……”

    彭玉麟低头,默念了几遍,抬起头来,说道:“我记得,《金史》中有载:诸京巡警院使一员,正六品,掌平理狱讼,警察别部,总判院事’――这里面的‘警察’……”

    关卓凡眼睛一亮,说道:“雪翁渊博!意思仿佛了!”

    顿了一顿,又说道:“这个‘警察’,大致就是步军统领衙门的角色了。”

    近现代的警察,和清朝的步军统领衙门,其实颇有不同。不过,姑且先这么说着吧,一来,便于彭玉麟理解;二来,拿步军统领衙门比他的长江水师,听在耳中,也舒爽得很,总不成说“大致就是县衙的‘快班’的角色”?

    “三班”――皂班、快班、壮班,在《大清律例》中,可是“贱籍”,子孙三代不得入仕的。

    果然,彭玉麟的脸色,舒展了开来。

    “名不正则言不顺,”关卓凡说,“言不顺则事不成!‘水师’二字,意思含混得很,实有正名之必要――海面上的水师,已改了‘海军’;河面上的水师,接下来,就要改成‘水警’。”

    “总之,江河湖海上的事儿,‘海军’负责打仗,‘水警’负责治安,各司其职,各得其所。‘国家有事’之时,则海军为主,水警为辅,彼此配合,相互协作,共赴王命。”

    彭玉麟点了点头,说道:“王爷擘画明白,玉麟……钦服。”

    “这么说,”关卓凡含笑说道,“咱们……成交了?”

    说着,右手伸了出来。

    彭玉麟晓得,这是洋人的“拉手礼”,一拉上了,就有“一诺无辞”之意。这是“平礼”,王爷以此礼相待,自然是推重自己之示,也透着十分的亲切,不过,更包含着不容反悔、不容推脱的意思。

    其势亦无法再推脱了。

    彭玉麟终于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关卓凡的手:“玉麟……唯王爷马首是瞻。”

    关卓凡哈哈大笑。

    他是真正得意了。

    关卓凡认为,设立长江水师,安置湘军水师“有功员弁”之外,另有一层永不会对人言的极深刻的意思,彭玉麟未必有,但曾国藩未必没有――就是:拥兵自重。

    并不是说曾国藩真有什么“不臣之心”,更不是说他有造反的打算,而是在这个时代,任何强大的政治势力,都必须以相当的军事实力作为后盾,曾国藩作为“湘系”的领袖,为维护“湘系”的整体利益,他必须保证“湘系”手中掌握足够的军事力量――这个军事力量,必须听命于“湘系”,半独立甚至独立于朝廷。

    这样,朝廷在谋划“削藩”的时候,就不能不有所顾忌,“湘系”利益受到的损害,就可以局限在一个可以容忍的范畴内。

    可是,关卓凡却不能够容忍,中国大地上,还留有一支他指挥不动的武装力量。

    如果这支军队力量有限,躲在哪个偏僻的犄角旮旯,关起门来自个儿过日子,无足轻重,也还罢了,可实际情形却刚刚好相反!

    长江水道是中国东西方向的最重要的大动脉,而长江流域,又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长江水师控扼整条长江水道,真正叫“坐断东南”,关卓凡的感觉,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难受。

    真是婶可忍叔不可忍呀!

    曾国藩选择放弃陆师,保留甚至加强水师,第一,自然是因为战争结束,没有足够的保留陆师的理由,而水师,却是“填补了国家防务的空白”――原先的长江上,并没有建制统一、指挥体系贯通的部队――有足够的不予裁撤的理由;第二,就是如上文所言,控制长江水道具有极其重大的战略意义了。

    原时空,朝廷几次打算裁撤长江水师,但每次“湘系”都极力反对,朝廷竟是一直拿这支水师无可如何。其余部队,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唯有这支长江水师,从来没动过窝,终于持续到清朝灭亡,算是“相始终”了。

    本时空,长江水师组建短短两年之后,就在关卓凡手上“化整为零”了。其人员虽然暂时得以保留,但建制彻底打散,彼此不相统属,而且,顶头上司换了人,再不是自己人管自己人了,独立王国烟消云散,实际上,已基本等同“裁撤”。

    最妙的是,还不必关卓凡亲自动手――彭玉麟“巡阅长江水师”之后,就会上奏,除参掉黄翼升和一大批不法将弁外,另上呈长江水师“改制”之章程,请求御准。

    自然是“照准”的。

    长江水师“改制”之后,全中国范围内,轩军和改编的绿营之外,建制部队中,数量、战力都可观者,只剩下西北的左宗棠部了。但是,和左宗棠平洪杨时的“楚军”一样,西北靖定后,这支部队就要裁撤,不在朝廷的“经制”部队之列了。

    轩军,是我的手创;绿营,经改编而由我控制。

    天下,渐入我之毂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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