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军机处,几个军机大臣,凑在一起,开议“丁忧守制种种,是否有可以改益之处”?不过,这个题目,异常敏感,几乎没有一个“读书人”,肯冒天下之大不韪,主动提议“改益”这个已经行之千年的制度——主要就是缩短守制的期限。

    军机大臣中的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都是地道的“读书人”。

    于是,会议的气氛,就有点儿尴尬了。

    “这个事儿,”关卓凡说,“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原不是开议一回就能定规的,不过,如果今儿多少能议一个眉目出来,我去和翁叔平打擂台,也能多一点儿底气。”

    顿了一顿,笑了一笑,说道:“不瞒各位说,我办差,从来没有像今儿这样,先灭自己的志气,出门之前,就打定输数的。所以,请诸公且抒伟论,我偷偷师,看看这个差使,能不能‘死棋腹中出仙局’!”

    几个军机大臣都是莞尔一笑。

    “我的身份,”恭王说道,“不像博川、琢如、星叔、筠仙几位,没有什么顾忌,我先来说说好了。”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上头’的意思,我是赞成的。各位想一想,人之一生,能够为朝廷出力,满打满算,不过三十年。丁父忧,丁母忧, 两个‘三年之丧’,加在一起,这三十年,十去其二,五去其一,实在是——拿‘上头’的话说,‘太耽误事儿’了!”

    恭王说“我的身份,不像博川、琢如、星叔、筠仙几位。没有什么顾忌”。意思是。他是皇子,他的亲丧,就是国丧,超然“三年之丧”之上,不存在人臣丁忧守制的问题。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六哥说的极是!如果是嗣子,除了丁本生父母之忧,还得丁嗣父母之忧。四个‘三年之丧’,满打满算,要守足一百零八个月的‘制’,整整……九年!加上路途反复来回奔波,六哥说的三十年,就不是五去其一,至少是……三去其一了!这,确实是‘耽误事儿’啊!”

    文祥说道:“承蒙六爷体谅,不过,我的身份。在这个事儿上,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我也觉得。守制二十七个月,实在是太长了些。或有人云,时日不长,不足以纾孝子之痛,不足以尽孝亲之诚,我看,这个话,未必站得住脚!”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如果二十七个月才算长,国丧一百天,又该怎么说?若有人以为二十七个月还是不够长,以为三十七个月、四十七个月、五十七个月,才算‘中式’,又该如何?”

    文祥说“我的身份,这个事儿上,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是指他的父母都已逝世,支持缩短守制期限,没有人可以攻击他“为将来预留地步”、“希荣忘哀”什么的。

    还有,文祥虽然也是地道的“读书人”,却是满员,丁忧守制,原是汉人的套路,朝廷既然定为国家制度,满员便也照章执行,但其实并不如何在意,至少“夺情”一节,是很好商量的。

    恭王、关卓凡、文祥先后发言,都颇有道理、颇有力量,他们的话,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三人,内心多少都是认同的。另外,曹、许、郭襄办洋务,都是地道的“改革派”,也不会拿“祖制不可变”之类的话头来搪塞。可是,无论如何,赞成的话,一时之间说不出口,如此一来,就压力山大了。

    三人正在踌躇,文祥又看着关卓凡说道:“方才,王爷说的丁本生父母和丁嗣父母之忧的麻烦,乾隆朝时的于敏中,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丁敏中出继,他先丁本生父忧,归宗守制;起复后,嗣父又殁,于是又回籍守制。没过多久,本生母又殁了,这一次,丁敏中隐匿不报,结果被言官痛劾。”

    顿了顿,说道:“丁敏中此人,固然有才无德,但若守制的期限,能够稍稍短一点,我想,他也未必会出此下策。”

    关卓凡说道:“是,到底不是人人都是圣人。再说,就算……”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转了话头,说道:“今儿‘叫起’,‘上头’话赶话的,把曾湘乡扯了出来,我看,当年在籍守制的事儿,曾湘乡确实是小心过逾了!我记得,当时就颇有人不以他此举为然,嗯,似乎,左季高就是其中一位?”

    他转向郭嵩焘,说道:“筠仙,这个事儿,你应该比较了解,是怎样一个情形呢?”

    郭嵩焘说道:“王爷说的不错,当时,左季高给曾涤生写了封信,这封信,曾涤生拿给我看过。”

    顿了一顿,说道:“我记得信里是这么说的:《纲目》一书,于夺情题后一事,总以其人所处之时地为断,所以重纲常、维名教而警偷薄之俗也。至‘金革之事无避’一语,经义直截了当,更无可疑。诚以兵礼、丧礼同一凶事,并无所谓希荣忘哀之念;而干戈之际,事机急迫,有万不能无变者。顺乎天理之正,即乎人心之安,则世俗所谓‘夺情’者,乃圣贤所谓‘遵礼’,又何拟议之有?”

    《纲目》,指的是《资治通鉴纲目》。

    关卓凡赞道:“‘顺乎天理之正,即乎人心之安’——这句话说得好!‘世俗所谓“夺情”者,乃圣贤所谓“遵礼”’——说的更加透彻!怎么样,曾湘乡看了,有什么反应?”

    郭嵩焘微笑说道:“曾涤生苦笑着说:‘狗血淋头,无言以对。’”

    几个大军机都是一怔,然后“哈哈”一笑。

    至此,曹、许、郭三人虽未明确表态,但是丁忧守制期限缩短、夺情范围扩大的基调,已是定了下来。

    许庚身提出了一个疑问:父母去世一年之后,即第十三个月,行小祥之祭;去世两年之后,即第二十五个月,行大祥之祭;隔一个月,即第二十七个月行禫祭,即“除服之祭”,孝子女脱去素服,“守制”结束——这三个祭祀的时间点,可不是朝廷说变就能变的,如之奈何?

    关卓凡说道:“到了小祥、大祥、禫祭的时候,给假就是了,来回奔波,辛苦是辛苦些,不过,总好过整三年不入直吧。”

    许庚身又问:这个事儿要不要“交议”?

    关卓凡微笑说道:“这就不必了。如果‘交议’,怕是没有多少人赞附的。”

    有一句话不大好说:你们三位尤如此,何况别人?

    还有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交议”,自然是没什么人敢公开“赞附”的,可是,丁忧守制的“改益”木已成舟后,大约也不会有多少人,真心实意的反对的。

    原因很简单:台面上,一个个慷慨激昂,老爸老妈殁了,恨不得哭死过去给你看;可是,有几个为官做宰的,真愿意交回这顶乌纱帽,回老家去守什么“三年之丧”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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