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湛霖说道:“这位……嗯,伊丽莎白女王,确是一代明君!不过,嗯,英吉利之外,泰西诸国之中,还有由女子继统的情形么?”

    “怎么没有?”宝廷说道,“就拿咱们方才提到的西班牙来说好了——当今的西班牙国主,就是一位女王,曰伊莎贝拉二世。”

    “啊?也叫作……伊丽莎白?”

    “不是‘伊丽莎白’,是‘伊莎贝拉’。”

    “哦,伊莎丽白……”

    呃,好吧,爱叫啥叫啥吧,洋鬼子的名字……

    “伊莎贝拉二世之前,”宝廷继续说道,“西班牙也是没有女子继统的规矩的,可是,伊莎贝拉二世的父王费尔南德七世,一直未能生育男丁,费王人到暮年,老病侵寻,各支宗王都盯着大位,眼见老王一旦驾崩,西班牙就要演一出‘八王之乱’了!”

    几个翰林,心中都是微微一震。

    “费尔南德七世忧心忡忡,谋之重臣。臣下凡老成谋国者,皆披肝沥胆,泣血进言:为国家社稷计,应早日变更律例,废除不许女子继统之成法,传位伊莎贝拉公主,以消弭大患!费尔南德七世反复斟酌,终于从如所请,伊莎贝拉二世乃得承继大位,西班牙亦终于避免了四分五裂之局面。”

    这段话有趣——“凡老成谋国者,皆披肝沥胆,泣血进言”,就是说,你如果不肯“披肝沥胆,泣血进言”——不肯主张立女王,就不是“老成谋国”啦。

    翰林们相互以目:咳咳,又是一个“因时而变、因世而变”。

    英吉利的事情嘛,翰林们多少还知道点儿,至于说到西班牙,那就是两眼一抹黑了,也不晓得实情到底如何?只好宝廷说什么就信什么了。

    事实上,宝廷这段话,不尽不实之处甚多。

    原先。西班牙和欧洲大陆一样,实行“撒利法”,禁止女性继承王位,费尔南德七世为保证王位落在自己的子息手中。游说国会,废除了“撒利法”,伊莎贝拉二世乃得继位。费尔南德七世之举,固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其实还是出于一己之私。并非真如宝廷描述的那般忧国忧民。

    这也罢了,关键是,西班牙版的“八王之乱”,并未因费尔南德七世废除“撒利法”而避免,刚好相反,正因为他变更成法,捧自己的女儿登基,西班牙王室的男性亲王们大为不服,纷纷指责伊莎贝拉“得位不正”。

    其中,费尔南德七世的弟弟。叫唐.卡洛斯的,更是认为,这顶王冠本已经掉到了自己的头上,转眼之间,又被哥哥抢了回去,戴到了小侄女的头上,真是你婶子能忍,你叔叔我忍不了啊!于是,伊莎贝拉二世一登基,唐.卡洛斯便扯旗放炮。自封为西班牙国王,号“卡洛斯五世”,起兵来抢侄女的宝座。

    这场“卡洛斯战争”,很打了些年头。终于以伊莎贝拉二世一方胜利、唐.卡洛斯一方失败告终,伊莎贝拉二世巩固了政权,西班牙维持了统一,没有真的演变成“八王之乱”。

    如果有人知道这段历史,拿来质疑宝廷的论点,该怎么办呢?

    没关系。咱早准备好了:你看,谋反的就一个唐.卡洛斯,其他的宗王,都没有附逆吧?可如果不传位给伊莎贝拉公主,那就是一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局面了,非“八王之乱”不可!

    还有,唐.卡洛斯的叛乱,最终被敉平了,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了:天意、民心,统统都在伊莎贝拉二世这一头啊!

    所以,费尔南德七世变更成法,传位女儿,实在是英明至极的决定!

    不过,说到这位女王亲政后的表现,就不怎么好辨了:为君之道,伊莎贝拉二世可不比伊丽莎白一世,她荒淫昏暴、信用奸佞,西班牙的王室和政府,上上下下,都**不堪,政局动荡不休,政变此起彼伏,西班牙的内政,一直乱得像一锅粥。

    伊莎贝拉二世冲年继位,亲政以后,对付乱局的唯一一件大杀器,就是换政府——她亲政迄今二十余年,居然换了三十几任政府!

    西班牙的现政权,八面漏风,适足启人觊觎之心,关卓凡就是见猎心喜的一个。

    前文说过,关卓凡密谋于普鲁士驻华公使李福思,教普鲁士暗中插手西班牙内政,放出要求伊莎贝拉二世逊位的风声,以此激怒素以西班牙保护人自居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挑起普法之战。

    这不仅仅是为了刺激拿破仑三世,事实上,关卓凡是真有推翻伊莎贝拉二世、从西班牙的乱局中渔利的打算,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就算明日之我打倒今日之我,那也是明日的事儿,今日局面已定,明日咱们翻翻脸、反反口,也不碍今日的神马事,政治嘛,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就算今日有人质疑伊莎贝拉二世的表现,也没啥关系:你怎么知道若唐.卡洛斯上台了,就一定比伊莎贝拉二世更加勤政爱民呢?更糟糕也说不定嘛!再者说了,伊莎贝拉二世再怎么昏庸糊涂,也比国家四分五裂好吧?

    最重要的是,咱们荣安公主若承继大宝,一定效法伊丽莎白一世,绝不会去学伊莎贝拉二世呀!

    不过,这些“对策”,基本不会派上什么用场,反对派们知道有西班牙这个国家,不至于像徐桐那样,一口咬定西班牙、葡萄牙都是英夷、法夷杜撰出来的,就不错了,哪里搞得清楚西国内政的来龙去脉?

    宝廷的的话,几个翰林都不晓得该怎么接,有人有心批驳,如方家祥,也不晓得该怎么下嘴,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鲍湛霖开了口:“竹坡,你的傥论,足以惊世骇俗,这个,以我的愚见,就咱们几个在这儿随意唠唠好了,出了这个门儿,就不要再提了,呃,六舟前辈,各位……以为如何啊?”

    说着,目视其余几位翰林,意思是:咱们要替宝竹坡保密哟!

    程彝、汪以德都点了点头,说道:“原该如此。”

    方家祥从鼻孔中轻轻“哼”了一声,可也没有出声反对。

    宝廷自己却摇了摇头,说道:“空发议论,于国何补?出了这个门儿,我就写折子,请立荣安公主为新帝!”

    犹如夏日惊雷,几个翰林的脑子里,都是“嗡”的一声,每一个人,又一次张开了嘴,睁大了眼。

    鲍湛霖的声音微微发颤:“竹坡,你要三思!先不说女子可不可以继统……呃,我是说,大位到底谁属,这种事儿,似乎不是你我之辈,应该置喙的……”

    鲍湛霖的意思是,作为言官、讲官,只能够在新帝要不要“承嗣”、应该承哪位皇帝的嗣这一类“大原则”上发言,不适合推举某个具体的人选——太犯忌了!

    “天子无私事!”宝廷傲然说道,“我既自许国士,嗣皇帝之立,攸关国本,有什么应该置喙、不应该置喙的?”

    微微一顿,“再者说了,我到底姓‘爱新觉罗’!既然顶了这个姓氏,就不敢自外于国家社稷!”

    其他的人都想:你这个爱新觉罗,不过一个闲散宗室,议立嗣皇帝这种事情,正经王公都不一定插得上嘴,何况你宝竹坡?

    当然,这个话,不大好说出来就是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程彝说话了:“竹坡,君子爱人以德,有些话,不能不说。呃,有的时候,行事操切过急,呃,爱之适足害之啊……”

    程彝的话,说的十分隐晦,但是宝廷听得懂,他的意思是:你这么做,对被推举的那一位,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情啊。

    康熙朝的时候,皇八子胤禩就是这么“见光死”的。胤禩两次为人推举,第一次是皇长子胤褆向圣祖密奏,胤禩可继大位;第二次是佟国维、马齐、阿灵阿、揆叙、王鸿绪等重臣,联落百官,合力保举胤禩为太子,结果大触圣祖之忌,胤禩求荣反辱,从此绝了问鼎大宝的可能。

    “六舟前辈美意心领!”宝廷微笑说道,“可是,我只要说‘文宗显皇帝血嗣未绝’,大伙儿便晓得我指的是谁了——提不提荣安公主的名字,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微微一顿,“林文忠公说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句话,轩亲王一向是最欣赏的,我亦奉为圭臬!诸公就不必再劝了!”

    几个翰林,又是心中一震,不是因为林则徐的那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而是这一句——“轩亲王是最欣赏的”。

    荣安公主是……轩亲王的福晋啊!

    这——

    宝廷为什么要在这儿独独提一句“轩亲王”呢?

    这背后,有没有什么——

    鲍湛霖小心翼翼的说道:“竹坡,这个折子,你打算……怎么写啊?”

    “怎么写?”宝廷说道,“秉笔直书呗!今儿都说了些什么,从英吉利到西班牙,统统写进去就是了!”

    “你不会……把我们也写进去吧?”

    “啊?不会,不会!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不会牵连到诸公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

    怎么“可是”也没有用了,眼见宝廷心意已决,这个折子一递上去,一场滔天狂潮,就要掀起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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