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青藜是巳正左右离开礼部的,进宫大致是巳正二刻,到景运门的外奏事处,已近午初,宝廷“为文宗显皇帝血嗣未绝仰祈睿鉴事”一折,由外奏事处而内奏事处,送到钟粹宫,大致在午初二刻。

    不好说母后皇太后是什么时候看到这份折子的,因为轩亲王“恭代缮折”,母后皇太后看折子,已经完全流于形式,某些折子,即便十分重要,也不一定会第一时间御览。何况,以母后皇太后的水准,有的时候,单看题目,还弄不大清楚,这份折子重要还是不重要,以及重要到什么程度。

    宝廷的折子,早一点,母后皇太后应是在传午膳的时候看到的,晚一点,应是在午憩起身之后看到的,不过,无论如何,申末之前,经已御览,并且十分清楚这份折子的重要性,因为,刚交酉初的时候,轩亲王紧急奉诏入宫,彼时,宫门刚刚下钥——如果没有极其紧要的事情,断不会在这个时辰,宣召外臣入宫的。

    母后皇太后和轩亲王说话的时候,养心殿又一次被“清空”了,他们俩说了些什么,除了他们俩自个儿,没有第三人晓得,不过,总是不脱如何应对宝竹坡这份“惊天动地、惊世骇俗”的折子吧?大伙儿都不错眼的盯着军机处和内阁这两处地方,看看到了第二天,有什么旨意交代下来?

    旨意自然是有的,还不止一道。比较吸引眼球的,是关于西征大军达坂城大捷的功赏的上谕,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展克庵的“双眼花翎”。这个事儿,如果放在平时,很值得津津乐道些日子,可是,眼下这个时候,跟“女皇帝”比起来。展克庵的这支“双眼花翎”,就不算个事儿了。

    不过,几道上谕中,没有一道是和宝廷的折子有关的。

    “留中”了?

    也不一定。毕竟轩亲王入宫之时,辰光已晚,宝竹坡的折子,干系重大,也许轩亲王今儿个还要和其他的大军机商量?

    于是。就有人就拐弯抹角的向文、曹、许、郭几个大军机打听。有的大军机,譬如文祥,嘴唇紧抿,眉宇之间,郁结不开,神色颇为古怪,但是,不论问话的是谁,只要问及宝竹坡的折子,他都是一概摇头。钳口不言。

    第三天,还是没有动静。

    这就基本上可以确定了:宝竹坡的折子,“留中”了。

    折子“留中”,既可能是“上头”对这份折子不以为然,认为宝某人白日说梦话,满纸荒唐言,奇谈怪论,根本不值一驳,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淹了”算了。就当从没有收到过这份折子;也可能,刚好相反,宝某人之议,其实深惬圣心。只是火候未到,暂不宜张扬,或者——“上头”其实是“以静制动”,先看看朝野上下的反应,再决定下一步往哪边儿走?

    到底是哪种情形,“上头”不给个准话。叫人心里痒的发慌啊!

    醇王当天就想递牌子请见,忍了又忍,总算忍住了,他认为,自己现在的身份和责任,都不比从前,勾当大事,要“谋定而后动”。

    下值回府,还未坐定,便吩咐:“请刘先生箑亭说话!”

    “箑亭”是醇王府花园东南角山峰上的一座凉亭,造型别致,犹如一把展开的扇子,这个“箑”字,就是“扇”字的古体字。箑亭位处高处,在此谈论机密之事,不虞被人偷听;另外,眼下的天时,依旧炎热,在此谈话,八面来风,十分舒爽。

    醇王换了便衣,来到花园,拾阶登上箑亭,远远便看见,刘先生已经在亭子里候着了。

    刘先生看见醇王,起身一揖:“王爷。”

    醇王十分客气:“先生请坐。”

    “刘先生”的大名,上宝下第,字光亭,号颂宇,甘肃人。刘宝第的名、字、号,既气魄,“意头”也好,可惜,“场中莫论文”,好名字带不来好运气,刘宝第秋闱中式之后,春闱却连年不第。

    第八次会试落榜之后,刘宝第对“正途”入仕,彻底失去了信心。

    眼见年纪已长,功名未立,家里本来也算小康,但连年供给自己科考,已一贫如洗,负债累累,如果********的考下去,别说财力不逮,就算中了式,又有几年的官好做?

    于是狠下心来,绝意科场,改为游走显宦亲贵门下,盼着能够得遇明主,如左季高一般,以幕宾的身分,出将入相。

    他权奇自喜,自以为身负屠龙之术,每好做惊人语,敢用他的、用他用的久的东家,实在不好找。有时候,主客晤谈,一刻钟没到,主人便端茶送客,刘宝第所得,不过十两、二十两银子的红包——在主人眼里,他不过就是一个“打秋风”的。

    刘宝第一直郁郁不得志,东奔西走,也不过勉强糊口,直到他遇到了醇王。

    刘宝第战国策士的路子,非常对醇王胡思乱想的胃口,一席长谈,醇王以为刘宝第“国士”,就此留在府中,待为上宾,以备顾问,且阖府称“先生”而不名。

    箑亭中已经备好了果品、酒水,醇王抿了口冰湃的红葡萄酒,皱眉说道:“今儿个还是没有动静,宝竹坡的那份折子,必是‘淹了’!”

    刘宝第两道浓眉一挑,随即又紧紧的锁在了一起。

    醇王看着杯中的红葡萄酒,用困惑的语气说道:“这下子,‘上头’到底是什么意思,还真不好猜了!”

    “有什么不好猜的?”刘宝第冷笑一声,从牙齿缝中挤出话来,“‘上头’打定了立女帝的主意了!”

    醇王浑身一震,杯中的红葡萄酒差一点洒了出来。

    “能……吗?”醇王微微有点儿口吃了,“先生何以云之?”

    “宝竹坡之议,”刘宝第的声音,犹如寒冰一般,“离经叛道,荒谬绝伦!‘上头’若没有立女帝的意思,不但应该驳回,还应该‘痛驳’!甚至——”

    微微一顿,“将宝某人免官归旗,以儆效尤,也是应该的!为什么要‘留中’?”

    醇王沉吟道:“或许,‘上头’不想闹大了这个事儿……”

    “可是,这个事儿,已经闹大了!”

    “已经……闹大了?”

    “当然!”刘宝第斩钉截铁的说道,“宝竹坡‘为文宗显皇帝血嗣未绝仰祈睿鉴事’一折的内容,已经传遍朝野,且繁衍出了好几个版本,不晓得哪个才是‘正版’?眼见国本动摇,人心浮动,惶惶不可终日!这么搞下去,过不了多久,就要天下解体了!这还不算‘闹大了’?”

    “国本……动摇?”醇王吃力的问道,额上微微见汗,“天下……解体?”

    “王爷,”刘宝第说道,“女子继统,牝鸡司晨,阴阳倒置,乾坤颠覆!如此,国本岂得不动摇?国本动摇,人心离散,妖孽丛生,外侮横起,天下焉得不解体?!”

    醇王额头上的汗,涔涔而下:“这……”

    刘宝第的话,带着金属般的颤音:“覆巢之下,安得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王爷,这国家之本,是‘爱新觉罗’四个字!这天下,是爱新觉罗的天下!”

    “动摇国本,荼毒天下……”醇王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我……万万不许!”

    “天降大任于王爷!”刘宝第目光炯炯,“拨乱反正,匡救社稷于倾覆之危,全在王爷一人了!”

    “我……”醇王浑身的血,都滚沸了,“当仁不让!”

    “好,王爷‘当仁不让’这四字,我当为之浮一大白!”

    两人举杯互相示意,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则……先生何以教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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