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太平湖的时候,曹毓瑛、睿王、图林三个,分成了两拨,曹毓瑛另有差使要办,睿王和图林押着醇王,来到了宗人府。

    衙署大门前,府丞宋声桓,带着一班司官、差役,已等候多时了。

    宗人府府丞名义上“掌校汉文册籍”,实际上负责整个宗人府的庶务;宗人府的宗正、宗令、宗人,都必须由王公担任,他们之下,府丞就是宗人府的第一人了。

    有趣的是,宗人府掌管宗室、觉罗诸事,府丞这个宗人府的大管家,却是定制为汉人的——不然,怎么“掌校汉文册籍”呢?

    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满人各有旗属,宗人府掌宗室、觉罗之敎诫、赏罚,如果府丞由满人出任,可能会有偏袒本旗、本族的情形,特别是如果犯罪圈禁的竟是自己的主子,容易下不去手,汉人做府丞,反倒更容易一碗水端平。

    囚车直接驶入大门,睿王给宋声桓细细的交代了几句,宋声桓点头说道:“王爷放心,出不了差子的!”

    然后,亲自上前,掀开囚车的车帘,哈腰说道:“七王爷,您请下来吧!”

    醇王反剪着手,弯着腰,站起身来,宋声桓想伸手去扶,醇王冷冷说道:“不必!”

    宋声桓只好把手缩了回来。

    醇王小心翼翼的下了车,倒也没有打个趔趄什么的。

    睿王目视图林,图林点了点头,一个轩军士兵上前,解开了醇王手腕上的牛皮带子。

    醇王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腕,自嘲的说道:“好,我也要住‘空房’了!”

    宗人府用来圈禁犯罪宗室、觉罗的屋子,叫做“空房”——这不是俗称,是正式的名称。

    宋声桓赔笑说道:“下官替七王爷准备的房子,独门独院,屋子也好,院子也好,都宽敞的很呢!”

    醇王“哼”了一声,说道:“是在‘后边儿’吧?”

    宋声桓愣了一下:“是。”

    “我晓得的——‘高墙’嘛!”

    微微一顿,冷笑了一下,“如雷贯耳多少年,今儿个可有幸见识了!”

    宋声桓不说话了。

    所谓“高墙”,是指宗人府最后面的一个院落。

    整个宗人府的格局,是坐东朝西的,可是,独有这个“高墙”,坐西朝东。虽然朝东,但除了正午短短一小段时间外,整日不见阳光——“高墙”名副其实,四周的围墙,远远高过了屋顶,挡住了所有的阳光。

    这个“高墙”,一向拿来圈禁宗室中地位最高的钦命要犯。譬如,辛酉政变的时候,载垣、端华、肃顺三人,便是囚禁在“高墙”里的——肃顺是从“高墙”直接解往菜市口,载垣、端华两个,就在“高墙”之中,被赐自尽。

    讽刺的是,六年前,肃顺正是由醇王亲自押解,送到宗人府,圈入“高墙”的。

    恍若隔世。

    睿王叹了口气,说道:“七叔,既来之,则安之,不必说的话、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了,这,不但对你好,对七婶,也是好的——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望你嘉纳!”

    醇王眉毛一挑,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不过,终于还是不吭声了。

    宋声桓带着一个理事官、一个副理事官、一个主事、两个笔帖式,六个人押着醇王,来到了“高墙”。

    厚重的木门“吱吱格格”的打开了,一股阴冷潮湿、略带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叫人说不出的难受。

    醇王不禁皱起了鼻子,原先强自保持的镇定,突然就松动了,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

    屋子还是比较轩敞的,不过颇为破败,墙灰剥落,露出了墙砖。地面的青砖,凸凹不平,灯笼的映照下,能够看出,砖缝中,生着厚厚的青苔。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醇王打了个激灵,微微的颤抖起来。

    幸好光线昏暗,更多的细节,看不太清楚,不然,醇王可能会抖的更加厉害。

    如果是白天,就能够看清,地面、墙根,许多地方,都隐隐泛出暗红的斑点——那是血迹。

    这间屋子,真正叫做“空房”,墙徒四壁,没有一桌一凳,只在西墙根儿的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茅草,上面一张草席。

    醇王的眼睛、眉毛、鼻子,都皱到一起了。

    他不晓得,这已经是对他的特殊照顾了,如果进“空房”的是个闲散宗室,茅草是一定没有的,席子有没有,也得看人情,反正,现在天时不冷,就算是睡在冷砖地上,也不见得就冻死你了。

    醇王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颤抖,略略平静下来,说了这么一句话:“这种地方……怎么住得人?”

    话一出口,就晓得不对了,他微微涨红了脸,对宋声桓说道:“呃,我是说,没有铺盖啊!这个……呃,能不能够劳烦你,派个人到我家去,叫人送一副铺盖过来?”

    顿了一顿,咧了咧嘴,努力做出自嘲的笑容,“家是抄了,不过,铺盖什么的,总不会也‘籍没’了吧!”

    宋声桓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王爷稍安勿躁。我估计,天一亮,府上就会送铺盖、用具过来了——这个天儿,眼瞅着就要亮了,左右不过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光景,请王爷耐着性子,等一等吧。”

    顿了一顿,“王爷若没有什么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告退了。”

    说罢,哈了哈腰,也不等醇王有没有“其他的吩咐”,便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门“吱吱格格”的关上了,黑暗随即淹没了整间屋子。

    门外“咔哒”一声——这是上锁的声音。

    醇王不由心慌了,连忙走到窗子前,大声喊道:“请等一等!”

    宋声桓回过头来:“王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这儿……太暗了,”醇王说道,“能不能……拿一盏灯来?”

    “回王爷,”宋声桓说道,“‘空房’这种地方,除了写‘伏辩’,是不可以点灯的。”

    醇王心里一滞,说不出话来了。

    宋声桓和一正一副两个理事官出了院子,留下一个主事、两个笔帖式,带着差役,照应“空房”——这个阵势,着实不小。

    窗户外边,始终站着两个差役,主事和笔帖式,则呆在作为直庐的耳房,过一段时间,便踱了过来,隔着窗户,就着檐下的灯笼,向“空房”里看上几眼。

    醇王在席子上颓然的坐倒下来。

    一口气泄了,黑暗之中,马上就生出了异样的感觉:四周的墙壁,变得更加高大,好像四个巨人一般,围着他,向他俯下身来。

    巨大的威压,使醇王突然之间就觉得,自己异常的软弱、无力和渺小。

    他抱着膝头,那个困扰了他半个晚上的念头,又冒出来了:到底是哪里事机不密,走漏了风声呢?

    可怜咱们的醇郡王,迄今为止,也没有想到,“清君侧”的会议一散,他的三个全营翼长,就争先恐后的出卖了他。

    醇王又想,不晓得刘先生有没有事情?

    自己从不将刘先生摆在台面上的,他在外边儿替自己奔走联络,都是私底下进行的,外界大约都不晓得醇王府有这么一个师爷……再者说了,就算满门抄斩了,也没有连累西席的道理……

    嗯,如果刘先生安然无恙……

    黑暗之中,醇王的眼睛亮了起来:如果刘先生未曾罹祸,自然要联络荣仲华、恩露圃、文圻中,然后——

    紧急起事!

    醇王的想象,愈来愈逼真了:刘、荣、恩、文,召集神机营将士,高呼:“为吕氏者右袒,为刘氏者左袒!”——啊,不对,应该是喊,“为关氏者右袒,为爱新觉罗氏者……呃,为醇郡王者左袒!”

    于是,三军皆左袒!

    醇王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他吐出一口浊气,“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房内的动静,引起了窗外的差役的注意,透过窗棂,好奇而警惕的看着房内踱来踱去的醇王。

    醇王想:说不定,这个时候,“威远队”已经攻入了紫禁城,其他诸营,正在将其余地方的轩军,一一缴械呢!

    说不定,天一亮,刘先生就率领神机营将士来到宗人府,自己就……猛虎出柙了!

    叛逆就擒,俯伏脚下,簌簌发抖。

    朝臣山呼万岁,奉己如礼神明。

    乾坤再造,万世瞻仰!

    哈哈哈!

    醇王不由得笑出了声。

    窗外两个差役一愣,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差役,试探着喊了声:“王爷!”

    醇王笑声不绝。

    两个差役惊疑不定:醇郡王不会……犯了痰症了吧?

    待耳房的主事和笔帖式得报赶来,醇王笑声已歇,不过,嘴中依旧念念有词,只是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王爷,”那个主事说道,“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有!”

    顿了顿,“都别来打搅我!”

    主事和笔帖式相互以目:算了,那就不打搅您了。

    醇王的脑子里,正在转着这样的念头:至于这个宗人府嘛……算啦算啦,虽然说自那个府丞以下,一个个都阴阳怪气的,但总算没有什么真正失礼的地方,他们也是奉命行事,本王大人大量,就不跟他们计较啦。

    盼天明,盼天明。

    天终于亮了。

    可是,醇王等来的,不是率领神机营将士的刘先生,而是家里送来的铺盖、用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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