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好烟盘,以及那支湘妃竹的身子、橄榄核儿的里儿、翡翠的嘴儿的烟枪,侍女退下,掩好了门,并遵照老爷的吩咐,叫廊下乃至院子里的下人,统统退了出去。

    大伙儿都明白的,筱老板侍候老爷“一、二筒福寿膏”之后,老爷元气恢复,龙精虎猛,自然有足够的气力接受筱老板更多的“侍候”,到时候,卧房里头,也许会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这个皮黄不皮黄,昆腔不昆腔,唱词、曲调,和大伙儿在戏楼听惯的戏,恐怕颇有不同,听在耳中,未免启人疑窦,所以,得早早儿的避开了。

    窗外的脚步声消失了。

    宝鋆转过身来,脸上好像挂了一层寒霜,目光锥子般的扎在筱紫云身上,那种嬉笑调弄的神情,一丝儿也不见了。

    筱紫云面色平静,但是,就这么一瞬,也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但一切娇媚妖冶,无影无踪,而且,脸上、身上,线条、块面,都生了微妙而奇异的变化由软而硬,由圆而方。

    此时此刻,任何人看他,都不会对他的性别产生什么误会了这是一个男人,不是一个女人。

    宝鋆只冷冷的盯着筱紫云,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筱紫云轻声一笑,打破了沉默,“宝大人,您这个眼神儿,可是怪渗人的。”

    宝鋆还是不说话。

    筱紫云也不说话了,微微的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恬然不语。

    又过了好一会儿,宝鋆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

    “我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艾翁说的中人,居然是你”

    “回大人的话,事实上,我也没有想到。”

    “哦”宝鋆说道,“你倒是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筱紫云平静的说道,“艾翁是我的天,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是你的天”宝鋆微微冷笑,“你又不是他的家生子儿”

    “我是他的知己”筱紫云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芒,“他也是我的知己”

    微微一顿,“大人,紫云没有读过什么书,不过,好歹唱过几天戏,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是晓得的,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的故事,也是晓得的”

    “专诸、豫让、聂政、荆轲这几个,可都是刺客”

    “是我想说的是,艾翁叫我去做刺客,我就去做刺客绝不皱一皱眉何况,他只是叫我做一个中人”

    “你晓得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你晓不晓得他们的下场”

    “晓得”筱紫云说道,“左右不过五马分尸、千刀万剐罢了”

    微微一顿,“自然还有抄家灭族,不过,我是孤儿,这种好事,大约轮不到我了”

    “哎哟,说的倒是豪气”宝鋆微微冷笑,“就不晓得,如果事败,身陷囹圄,五木之下,是不是还如斯豪气”

    微微一顿,“有时候,死并不是什么难事,不死不死不活,才难呢”

    筱紫云轻轻一笑,“大人,我请你看一个西洋景儿。”

    说罢,撩起袍子,去解自己的裤带。

    宝鋆一怔,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那个调调儿,我可是没有什么心思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想差了。

    筱紫云将白纺绸单裤,褪至脚踝,接着,将亵裤向上撸了起来。

    宝鋆目光霍的一跳:

    筱紫云两条大腿的内侧,各有两个极明显的伤口,刚刚愈合,尚未脱痂。

    他看的出来:这是锐器扎刺所致。

    “大人再请看”

    说罢,筱紫云转过身去。

    宝鋆目光,又是大大一跳:

    筱紫云两条大腿的外侧,也各有两个极明显的伤口,也是刚刚愈合的样子。

    只是,这两个伤口的形状,颇为古怪,好像是由内而外,翻了出来似的

    宝鋆突然反应过来了:前面的伤口、后面的伤口,其实是同一件锐器所致

    竟是前面刺入,后面穿出,透腿而过

    左右各二一共四刀,对穿而过

    一想明白了这一点,宝鋆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筱紫云穿好了裤子,转过身来,“大人,这叫做三刀六洞;我呢,替自己加多了一刀,四刀八洞”

    微微一顿,面带微笑,“不然,左右两边不一样,不好走路”

    “你自己下的手”

    宝鋆尽力控制着自己的震骇,但是,声音还是禁不住微微颤抖。

    “是。”

    “你以此向艾翁明示心迹”

    “是。”

    宝鋆吐出一口浊气,大拇指一翘,“好汉子”

    听到“好汉子”三字,筱紫云脸上放光,“大人过奖了”

    顿了顿,“伤口刚刚愈合,走路的姿势,还不是十分正常,只好说骑马摔了,迷迷外人的眼儿。”

    “上一次叫你的条子,”宝鋆说道,“听差回来说你病了,连人影都没见着,我还挺奇怪的原来是真的病了,躲在家里养伤呢”

    “是,”筱紫云说道,“不过不是在家里我那个下处,人来人往的,容易被看出幌子来,不得已,换了个地方将养着就是我的新下处、紫云山庄了。大人想,不为这个,我搬什么家呢”

    “啊原来如此。”

    “也幸好是在国丧期间,”筱紫云说道,“戏园子都歇了业,叫条子的也少了许多,不然,还真不好办呢。”

    “嗯,难为你”

    “谢大人”

    顿了顿,笑了笑,筱紫云说道:“其实,这个四刀八洞,也没有看起来那么了不得,只要刀子下的够准、够快、够狠,其实伤不到血脉筋骨,也就是个皮肉伤罢了。”

    宝鋆“呵呵”笑道,“你说的轻巧天底下有几个人,有你那份儿准、快、狠准、快什么的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个狠字难得”

    说着,再次翘起了大拇指,“果然是条汉子”

    筱紫云再次致谢:“大人过誉”

    顿了顿,目光灼灼的说道,“紫云虽然只是一个戏子,可是,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已者死的道理,是懂的艾翁说,公子光对专诸说过,光之身,子之身也,这个话,他也要对我说,吾之身,君之身也”

    说到这儿,筱紫云的眼底,似有火光跃动,声音也哽咽了,“大人想,艾翁是什么身份紫云是什么身份艾翁是天上的人紫云呢,只是一个下九流的戏子,泥涂里的人就为了艾翁的这句吾之身,君之身也,紫云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的了”

    宝鋆心想,元遗山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他娘的,情之累人,还真是不分男女啊

    由是观之,筱紫云对艾翁,情之所至,生死许之,大约不假;可是,艾翁对筱紫云呢什么“吾之身,君之身也”,能当真么

    转念一想,艾翁对筱紫云,当不当真,又有什么关系筱紫云对艾翁当真,就好了

    再者说了,筱紫云自个儿,也未必就不是明白人,艾翁什么身份他自个儿什么身份如何可以等量齐观艾翁对他当不当真,何足深究有“吾之身,君之身也”这七个字,就足够了

    一边转着念头,一边微微的点着头,用一种十分感慨的声音说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

    筱紫云眼中,精光大盛,那两簇跃动的火苗,噼噼剥剥的作响了

    这句话,他竟是从来没有听过每一个字儿,都重重的打到了心坎儿里,只觉得百骸俱震,脑海之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宝鋆看着筱紫云的神情,心中暗叹一声: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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