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上“长径”,路的尽头,温莎堡巍然耸立。

    较之于新崭崭的白金汉宫,阿礼国更加喜爱古朴雄伟的温莎堡,在他眼里,白金汉宫金碧辉煌的太过分了,近乎……呃,艳俗。

    女王陛下不愿意住白金汉宫,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就不说什么“睹物思人、触景伤情”,单是从头到脚的一袭黑衣,就跟这座宫殿的鎏金錾银,格格不入吧?

    论周边的环境,白金汉宫和温莎堡就更加不能比了:温莎堡被森林、草地、河流和湖泊环绕,白金汉宫呢,哼,女王在卧室里,能够听得见大门外民众的欢呼声——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儿,民众不高兴了,欢呼声随时可以变成叫骂声或者怒吼声。

    女王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曾经发生过抗议民众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扔进白金汉宫某个房间里的事情,玻璃窗被砸了个大洞——幸好,女王当时不在那个房间里。

    人民,哼,愚氓!

    阿礼国尤其喜欢身下的这条笔直的“长径”——这是连通温莎堡和外界的主路,长达三英里,宽达二百四十英尺,路两旁,是如茵的草地,以及成排的高大的橡树和筱悬木。

    这么多年来,每次入觐温莎堡,马车一驶上“长径”,阿礼国就会生出一种错觉:之前,温莎堡好像是隐没在地平线以下似的,就在那一瞬间,拔地而起,屹立天际。

    那一瞬,他的心跳,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微微加快。

    同车的亚特伍德,可没有常年驻外的阿礼国的这些感慨,他轻轻嘟囔了一句,“这个鬼天气!”

    今天的天气,是典型的英伦季冬孟春的天气——阴冷、潮湿、微雨,在外头呆的时间稍长,如果不活动——就像现在这样,坐在马车里,手脚便会变得冰凉。

    阿礼国倒不觉得有什么好抱怨的:毕竟,雨没有下大,也没有雨夹雪嘛!

    马车驶过了温莎堡的岗哨。

    岗哨前出温莎堡数百米——这就对了嘛,如果有哪个抗议的民众想向温莎堡扔石头,他得先搬一架投石机过来。

    阿礼国随即留意到一个细节:卫兵的手臂上,缠着一圈黑纱。

    他心中一动:这个……在别的地方,可见不到啊!

    阿礼国没有掩饰自己的诧异,指了指卫兵,“这……也是女王陛下的敕命吗?”

    亚特伍德晓得他要问什么,一声冷笑,“你这个‘也’字用的好!不过,女王陛下不会摆明车马的颁布这样子的敕令——我估计,是下边儿哪个家伙拍马屁吧!不过,很显然,这个马屁拍的十分精准——至少,没有拍到马脚上。”

    微微一顿,“逢君之恶,哼!”

    “逢君之恶”一说,似乎有些过了,不过,阿礼国没有反驳。

    温莎堡卫兵手臂上的黑纱,自然是为停灵在“阿尔伯特教堂”的阿尔伯特亲王戴孝,可是,阿尔伯特亲王只是王夫,不是国王,此举确有僭越之嫌。

    “久别重逢”温莎堡的兴奋淡去了,阿礼国心中,开始隐隐觉得不安了。

    “本来,”亚特伍德抬起头,看着车窗外阴沉的天空,“目下,真不是游说女王陛下接受我们的计划的好时机——可是,没有法子。”

    没有法子——此时不行动,就来不及了。

    两架马车从南翼的乔治四世门进入了温莎堡,一片巨大的草毯在眼前铺展开去,此“上区庭院”也。

    本来,美景足以令人心胸一畅,然而,不晓得为了什么,也许是天气的关系,也许是心绪的关系,也许本就是事实——阿礼国觉得,巨大的庭院中,隐约的浮动着一股莫名的阴郁。

    马车停下,阿礼国和亚特伍德下车。

    冷风被体,两个人都不由微微的打了个寒颤。

    另一架马车上,下来了首相德比伯爵和印度总督劳伦斯勋爵。

    德比伯爵须发皆白,走起路来,也略显迟缓;劳伦斯则和阿礼国相映成趣:阿礼国又瘦又小,劳伦斯却是高大魁梧。

    觐见安排在“王后谒见厅”。

    狮子在这儿啰嗦一句,在英文中,“女王”和“王后”虽然是同一个词,但是,温莎堡的“王后谒见厅”,不能译成“女王谒见厅”,因为它的设计者是查理二世的凯瑟琳王后,“王后谒见厅”乃因此而得名。

    阿礼国和亚特伍德都略觉失望——“王后谒见厅”是非常正式的觐见国王、女王的场所,觐见安排在“王后谒见厅”,固然可以视为对四位入觐的重臣的重视,但同时,也隐隐的透露出一层“保持距离”的意思。

    其实,最理想的觐见场所,是女王的办公室,或“金雀花王朝套间”一类的私人套间,这样,彼此距离较近,对女王陛下“晓之以理”之外,还可以充分“动之以情”,毕竟,今天要拿来游说女王陛下的,既是国家的大事,也是女王陛下的家事。

    在“王后谒见厅”门口迎接四位重臣的,居然是海伦娜公主。

    包括德比伯爵在内,四人都大为意外,赶紧脱帽行礼致意。

    不过,觐见者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海伦娜公主是女王陛下的私人秘书,出现在这里,并不算稀奇。

    按照传统,女王的私人秘书,由其未出阁的女儿中年纪最长的那一位担任——目下符合这一要求的,就是露易丝公主了。可是,目下,露易丝公主已经“逃”掉了——正在去往中国的路上;另一位未婚的比阿特丽斯公主,年纪还太小——才十二岁,自然不能够胜任女王私人秘书的工作,于是,只好由已经出阁的姐姐海伦娜公主来“重操旧业”了。

    反正,婚后,海伦娜公主夫妻俩也是和女王陛下住在一起的。

    阿礼国想,单看面相,就晓得这是一个性格柔婉、屈己从人的女子——不然也不能够由着母亲,搓扁揉圆,逆来顺受。

    别的不说,就说婚后住在母家这一条,按中国人的标准,她那个夫婿,得算“倒插门儿”了吧?

    换成露易丝公主试一试?母女俩早就吵翻天了吧?

    还有,海伦娜公主那个夫婿,空顶着一个“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王子”的头衔,其实是个穷光蛋,而且,年纪还比她大一截——某位参加海伦娜公主婚礼的宾客,私下底有一句极刻薄的评论,流传甚广:“看上去,公主殿下好像嫁给了一位年迈的叔叔。”

    女王陛下怎么会替女儿选了如此落魄的一个夫婿?

    哎,俺们可是大英帝国的公主啊!是大英帝国的王位继承人之一哎!

    唉,真可怜!

    行礼致意之后,阿礼国和劳伦斯,都向海伦娜公主表示,俺对阿尔伯特亲王的病逝,深感悲痛,公主殿下痛失慈父,大英帝国痛失干城,俺痛失挚友,这个,希望公主殿下节哀顺变,云云,云云。

    海伦娜公主对两位爵士的情意殷殷,表示衷心的感谢,接着,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等一会儿觐见的时候,我父亲的事情,各位点到即止便好,不必过多渲染。”

    四位重臣都表示会意,“是,感谢公主殿下的提点。”

    海伦娜公主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这些日子,母亲的精神,不能算太好,觐见之时,几位大人有什么话……还请开门见山。”

    言下之意,请不要打持久战,俺娘的身子骨儿、精神头儿,都受不了。

    四位大人再一次答应了。

    不过,咳咳,我们的要求,估计女王陛下不会那么轻易就应承下来的,你来我往,怕是免不了的啦。

    除下大衣,交给侍从,海伦娜公主前引,德比伯爵打头,几个人鱼贯而入。

    一进“王后谒见厅”,阿礼国就觉得,昨天,亚特伍德和狄克多顾虑的什么“压迫感”,如果放在女王陛下的办公室或者私人套房,还有些道理,放在这儿,纯属多余——这个“王后谒见厅”太大了,空荡荡的,就算加上狄克多,也没办法对女王陛下形成什么“压迫感”。

    “几位稍候,”海伦娜公主说道,“母亲迟一点就过来。”

    说罢,略略颔首,然后,从侧门进入了里间。

    四位重臣肃然静候。

    阿礼国的视线,偷偷的向上抬去,一副巨大无比的壁画,几乎铺满了整个天花板——这不是阿礼国第一次看见这副壁画了,可是,画的到底是《圣经》中的哪一个故事,他还是搞不明白。

    这一次觐见之后,得找个明白人问一下,不然……多傻呀。

    阿礼国的视线降了下来。

    “王后谒见厅”正面的墙上,挂着五副巨幅画像,都是查理二世两夫妻的,中间的三幅,是凯瑟琳王后的,查理二世的在两边儿,一边儿一副。

    阿礼国想,这两口子有意思啊,王后的画像挂在正中,国王的画像,倒挂在了两边儿?

    看来,查理二世夫妻情笃的说法,并不为虚——凯瑟琳王后终身不育,但查理二世始终不肯休妻再娶,临到了了,高高兴兴的叫弟弟詹姆斯二世继了位。

    当然,这个主儿有一大堆的情妇和私生子。

    “快活王”、“欢乐王”的名号,可不是随便叫叫的呀。

    正在胡思乱想,侍从拉开侧门,高声唱名,“女王陛下驾到!”

    咦,都说居丧的女王陛下,十分厌恶繁文缛节,好嘛,现在居然连“女王陛下”前缀的“至高无上”都省掉了?

    念头刚刚转了过去,一位黑衣女子缓步走了进来。

    维多利亚女王,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女人。

    不,应该说——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

    而且,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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