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贤默然片刻,叹了口气,说道:“确实,也只有‘自欺’二字可以譬解了!”

    “我打个比方,”关卓凡说道,“南明眼中的李闯,犹如一条恶狼,咄咄的逼了上来,那个架势,势必要连皮带骨的将自己吞了下去,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手上虽捏着一条木棒,可是否能抵的住这条饿狼,那是一丁点儿的把握也没有——”

    顿了顿,“这个时候,恶狼的背后,突然跳出一只猛虎来,一口咬住了恶狼,这个南明,还不欢欣鼓舞,以手加额?对猛虎呢,自然想方设法的讨好,大鱼大肉的招呼!至于吃掉恶狼之后,虎吻谁向,不去想,也不敢去想!就想,也是想着猛虎吃饱了肚子,懒得再动弹了,就此天下太平!”

    赵景贤双掌轻拍,“王爷这个譬喻,形容入妙,真正叫入木三分!”

    顿了顿,“其实,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南明一家,两宋之季——北宋眼中之辽、金,南宋眼中之金、蒙,不也是一只恶狼、一只猛虎?驱虎吞狼,自以为得计,殊不知其实寄身虎吻!恶狼一去,膏猛虎之爪牙的,就是自己了!”

    “好!”关卓凡亦轻轻一击掌,“竹兄,你看的更深!有些事,有些人,果然一脉相承——那是生在骨子的东西!前朝血泪,视而不见,‘殷鉴不远’四字,对这种人来说,毫无作用,他们只会一次又一次绊倒在同一块石头上!”

    “就是王爷说的——”赵景贤说道,“‘一厢情愿’了!”

    关卓凡点了点头,“其实,时移势易,猛虎出现之前,恶狼固然是恶狼;可是,猛虎出现之后,恶狼就未必还是恶狼了!彼时,彼狼自顾尚且不暇,怎么还能够吃人呢?本来,很该一人一狼,联起手来,对抗猛虎,如是,狼也好,人也好,才有一线生机!”

    赵景贤微微一凛,说道:“是!就事论事,彼时,南明和李闯,是该捐弃前嫌,共同对抗……本朝的!”

    顿了一顿,“其实,李闯那边是乐意的;可是,南明这边不乐意——非报君父之仇不可啊!”

    关卓凡微微的摇了摇头,“竹兄,你还是太抬举南明那班人了!他们如果真是那么亟亟于‘君父之仇’的话,当李闯进逼北京、思宗下诏勤王之时,怎么不见江南一兵一卒跑去‘勤王’呢?”

    赵景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有,”关卓凡的声音,低沉而冷峻,“李闯固然是一代枭雄,不过,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天纵之才,为什么屡败屡起,朝廷始终无如其何?还不是‘辽饷’、‘练饷’,一加再加,没完没了,小民活不下去,不能不铤而走险,李闯这堆火,眼见差不多要熄掉了,又有干柴投了进去,于是,就怎么熄也熄不掉,终成燎原之势?”

    顿了顿,“可是,江南明明为天下财富渊薮,又一直未罹兵隳,两百年繁华富庶不替,守着这样一个聚宝盆,朝廷又何至于将中原、西北的小民,统统逼成了盗贼呢?”

    赵景贤瞠目结舌。

    这两个问题,才是真正的“诛心之论”!

    “我记得,”关卓凡缓缓说道,“南明‘联虏’的使团,到达北京之后,曾请求赴昌平祭告陵寝,叩吊思宗,本朝内院学士刚林,有几句话,说的颇为痛快——”

    顿了顿,“嗯,刚林是这样子说的——‘我朝已替你们哭过了,祭过了,葬过了;你们哭甚么,祭甚么,葬甚么?先帝活时,贼来不发兵;先帝死后,拥兵不讨贼,先帝不受你们江南不忠之臣的祭!’”

    赵景贤的额上见汗了。

    “南明那班人,”关卓凡冷笑着说道,“什么时候真把‘君父之仇’放在心上了?他们真正关心的,无他,唯二——自家之富贵、自身之名声耳!”

    赵景贤怔怔的好一会儿,然后长长的透了口气,说道:“还是那句话——起史可法、刘宗周于地下,亦不知如何自辨了!”

    “南明宁肯‘联虏’,也要‘平寇’,”关卓凡说道:“说到底,是因为在南明的眼里,李自成泥腿子造反,是‘吃大户’的,是要将他们这班人拆骨剥皮的!那才真正叫‘不共戴天’!所以,必‘平’之而后快、而后安!”

    顿了顿,“‘虏’呢?可以‘款’嘛!银子不够,还有土地——这只猛虎,总能喂饱他的吧?”

    “就是说,”赵景贤涩声说道,“其实,打一开始,南明就已打了‘划江而治’的主意了?”

    “不错!”

    赵景贤的声音更加艰涩了,“就是说——由始至终,南明根本就没有过什么……‘恢复之志’?”

    “没有!”关卓凡峻声说道,“一丝一毫也没有!”

    顿了一顿,“我真不是污人清白,还另有证据——河南、山东,本来在李闯治下,李闯一败,豫、鲁二省,纷纷驱逐李闯设置的官吏,改易大明旗号,彼时,本朝势力,尚不及于豫、鲁,而中原士民,皆翘首南望,真正是‘椎牛洒酒,以待王师之至’!”

    再顿一顿,“这种情形下,南明若发兵过河,着意经理,自然一呼百应,豫、鲁二省,还是大明的疆土——”

    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可是,南明对豫、鲁二省的态度,异常暧昧,由始至终,不肯派兵入驻,只派出一、两个使者,虚应故事;明旨敕委的巡抚等方面大员,也从没有到任过——竹兄,你说,何以至此?”

    “那是……害怕得罪于本朝。”

    “不错!”关卓凡说道,“若不是一早就打定了弃河南、山东于本朝的主意,又何必害怕得罪于本朝?”

    赵景贤面色凝重,缓缓点头。

    “东晋还想着‘中流击楫’;”关卓凡说道,“南宋呢,高宗虽然可恶,可是,金人的手里,若不是捏着徽、钦二宗,时不时去摇一摇、晃一晃他的宝座,赵构也未必就不继续北伐!唯有南明,打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偏安’了!”

    顿了顿,“既然君父之哀哀呼告,都可以充耳不闻;‘故土’什么的,又何关我一个铜板的事情?”

    直接批评宋高宗“可恶”,乃至直呼其名,还是比较少见的,不过,辅政王今天的惊人之语太多了,赵景贤也诧异不过来那么多了。

    “确实——”赵景贤点头,“南明不及东晋、南宋多矣!

    “陈汝咨吊史可法,”关卓凡冷笑着说道,“说什么‘佩鄂国至言,不爱钱,不惜命;与文山并烈,曰取义,曰成仁’;扬州史祠那儿,还有人题了一副楹联,什么‘生来自有文信国;死而后己武乡侯’——”

    微微一顿,“太可笑了!史可法拿什么去比岳武穆、文文山、诸葛武侯?——这三位地下有知,听了这几话,棺材板大约都要压不住了!”

    岳飞封鄂王,因此称“鄂国”;文天祥号文山,封信国公;诸葛亮封武乡侯。

    陈汝咨,名宏谋,如咨是其字,雍正朝时,做到大学士兼工部尚书。

    “王爷,”赵景贤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你这个‘棺材板大约都要压不住了’的譬喻,倒真是有趣!”

    关卓凡微微一笑,随即皱起了眉头,“将史可法和文文山扯到一起,尤其——算了,我还是留点儿口德吧!”

    赵景贤晓得关卓凡要说什么,也不由略尴尬的笑了一笑。

    有一个传说,史母梦见文天祥来到她的屋内,之后便受孕怀胎,生下了史可法,曰“梦文信国而生”,那副楹联的“生来自有文信国”,便是“典出于此”。

    “‘梦信国而生’,”赵景贤说道,“自然是后人的附会,只不过——”

    说着,微微的摇了摇头。

    关卓凡一声冷笑,“若是后人的附会,那也罢了——只恐怕,这个‘附会’,不是出自‘后人’,而是出自‘时人’!”

    关卓凡的话,还算委婉,不过,个中含义,赵景贤是明白的——说不定,这个“时人”,就是史可法自己呢!

    只是,这个揣测,实在太过“诛心”了,如果说透了,就是辅政王说的,不留“口德”了。

    这一回,赵景贤只好沉默了。

    “南明那班人,”关卓凡继续说道,“骨子里,两点——一是私心自用,一是怯懦畏葸,这两点混在一起,就决不可能有什么‘恢复之志’——事实上,他们也根本不认为自己有‘恢复’的能力!本朝的兵锋,他们躲还躲不来,叫他们主动凑了上去?嘿嘿,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

    微微一顿,“另外,既有了这两点,就一定是鼠目寸光的——看不出来时移势易,昔日之敌,已经变成了今日之友!——李闯既已败亡,他的余部,难以自立,只能在明、清之间择主而事,这种情形之下,李过、高一功,怎么还会再去‘吃大户’呢?更加不会再拿他们这班大人先生拆骨剥皮了!”

    赵景贤一凛,说道:“我想起了王爷祭阎丽亨的雄文——‘其掌国柄者,无论贤愚,皆固步自封,以邻为壑,视友如仇’——”

    “雄文不敢当,”关卓凡说道,“不过,拿‘以邻为壑,视友如仇’这八个字,放在彼时南明掌国柄者身上,总是不错的!”

    顿了一顿,“南明之所以败亡,不论有多少条缘由,摆在第一位的,还是两个字,‘内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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