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出意料的是,这个杨义,虽然只是一个太监,却是颇为硬气,三木之下,惨叫不绝,尿都遗出来了,也只肯承认:

    善娘来找他的时候,确实没有说过什么“精渊幽深”、“潜龙在渊”一类的话——那个时候,他就晓得,“赤灶丸”其实就是一种春药。

    可是,杨义说:这七、八年来,内忧外患,国势日下,我就没有看过圣上露过几天笑脸的——唉,我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啊!我想着,“赤灶丸”能不能有助于圣上诞育皇嗣,且不去说它,至少,可以叫圣上在女人身上散一散心,这个,也算是……“为圣主分忧”了吧?

    主审官冷笑:你还真能替自己脸上贴金!进献春药,居然叫做“为圣主分忧”?如是,古往今来,天底下就没有倖佞了!好,这一层,暂且按下不说,说说你的“见死不救”——怎么,这就是你的赤胆忠心?

    哎呀,大人,我怎么可能“见死不救”?进入内寝的时候,我是真以为圣上已经驾崩了啊!——那张御榻极大,且摆在地台之上,彼时,圣上又是倚靠在榻背上的,呃,这个,不比几位娘娘也在御榻之上,彼时,我和瑞国公,距离圣上,其实多少是有一段距离的,有些细节,看不清楚,也是有的……

    矫诏呢?!

    矫诏?呃,这个,这个,呃……唉,我是这样想的,圣上无嗣,瑞国公既是圣上唯一的养子,自然就是圣心默定的“太子”了!圣上驾崩,“太子”继位,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圣上发病,口不能言,如果……如果他能说话的话……呃,一定会说“传位于瑞国公”吧?我只是……只是揣摩圣上的心意罢了!唉,我跟了圣上这许多年,圣上的心意,我还是了解的……

    还有,我想着,对于继位的人选,圣上若没有留下明确的遗言的话,保不齐,这张宝座,就会你争来、我争去的,保不齐,国家就此乱了套!目下……呃,正是“多事之秋”,这个……乱上加乱的,不大好吧?呃,我也是为国家社稷着想啊……

    难为你还晓得“为国家社稷着想”啊!——哎,如果你不是个太监,是不是该像胡威一样,请你去做大学士呢?

    呃,这个……

    好吧,看来你“为国家社稷着想”的太多了些,脑子晕的太厉害了些,一副夹棍,不足以叫你完全清醒过来,咱们换些花样吧!

    ……

    各种“花样翻新”,没完没了,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终于,血肉模糊、几已不成人形的杨义,彻底崩溃了。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

    *

    事实上,杨义与善娘,并没有什么“旧”——他们俩,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

    真正与他“有旧”的,是阮景祥——法兴洋行的买办、春水社的“大护法”。

    大约五年前,《壬戌和约》签署之后,杨义就做了阮景祥的线人,向阮通报各种宫闱秘闻,所为呢,则无外乎一个“钱”字。

    不过,杨义、阮景祥是从来不直接见面的,阮景祥的要求,杨义的情报,都通过中间人传递,支付给杨义的报酬,也通过中间人转交。

    杨、阮的身份都很敏感——一个是嗣德王的近侍、乾成殿的总管,一个是法兴洋行的买办、众所周知的富浪沙在沱灢的“代理人”,杨、阮如果直接见面,一个不慎,落入旁人的眼中,必然引起严重的怀疑。

    同时,杨义虽然明知阮景祥和法国人的特殊关系,但他从来没有问过,他出售的“秘闻”,阮景祥到底拿它们派了什么用场呢?

    虽然,杨义心知肚明,这些情报,最后必然都汇总到了西贡的交趾支那总督府,可是,只要不挑明了,他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从阮景祥那儿拿钱。

    几年来,杨义一直只是为阮景祥搜集各种“宫闱秘闻”,并没有为他做过别的什么事情,阮景祥也没有提过什么额外的要求,但自从“钦使护卫团”抵越之后,中、法矛盾愈演愈烈,情况发生了变化。

    阮景祥方面,不止一次暗示,杨义如果可以协助法国人,如拉格朗迪埃尔所说的,“请越南国王早一些去和父亲、祖父、曾祖父会面”,他将得到一笔巨额酬金——一生享用不尽!同时,法国人将保证杨义余生的安全——事后,他可以移居西贡,乃至法国。

    一开始,杨义是坚拒的,并表示若阮景祥坚持这样的要求,大家就一拍两散;若逼得急了,他就向嗣德王出首——他服侍了圣上几十年,主仆情分十分深厚,圣上又一向宽宏大量,未必就会要了他的脑袋。

    阮景祥只索罢了。

    后来,法国援军大举开到,阮景祥变更了要求:

    不必杨义亲手“谋弑”,他只要协助向嗣德王进贡“赤灶丸”就好了;嗣德王服用“赤灶丸”之后,万一有什么“不讳之事”,杨义要力挺瑞国公,助其顺利登基,如此,他就有了“定策之功”,瑞国公继位之后,将倚他为左右手,他获得的好处,可就远不止于之前说的“巨额酬金”了!

    操纵朝政,“贿遗珍宝,四面而至”,甚至,裂土分茅,封公封侯,都不在话下了!

    杨义终于心动了。

    一来,法军兵力雄厚,杨义认为,法国必胜,清国必败,嗣德王这张宝座,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了,“主仆情分”再厚,也不必替“主”陪葬啊。

    二来,对他来说,阮景祥的新要求,风险较低而收益奇高——

    圣上如果“马上风”挂掉了,进贡春药的人,当然是有责任的,不过,第一,这毕竟是“无心之失”,不能等同于“谋弑”;第二,这个春药,毕竟不是俺进贡的,俺顶多只是个“中间人”嘛!

    再者说了,瑞国公继位之后,谁还会来追究俺这个“定策功臣”的责任呢?

    收益呢?

    “操纵朝政”、“裂土分茅”——

    哎哟我滴神啊!

    “巨额酬金”神马的,都不算什么了!——大权在握,金子、银子还不是滚滚而来?

    那句话咋说的,哦,“贿遗珍宝,四面而至”!

    好!这个险,值得冒!

    就这样,武光青进了宫,“赤灶丸”进了嗣德王的肚子。

    胡威的“入伙”,也是杨义拉进来的。

    杨义和胡威的关系,本来就很好,他私下底对胡威说:

    圣上的身子骨儿,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唉!真叫人担心啊!万一有“不讳之事”,将军手握重兵,何去何从呢?

    这……

    杨义:瑞国公是圣上唯一的养子,本就该承继大统的,且聪睿仁孝,天下人都是晓得的!还有,这个……嗯,“国赖长君”!如果将军拥立瑞国公继位,就是……“定策首功”!新君登基之后,将军除了“赞襄政务”之外,我看,做个“首辅”——勤政殿大学士,都是应该的!

    啊?

    胡威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

    踌躇半响,终于下定了决心:

    呃,那……我们该如何“拥立”瑞国公呢?

    杨义: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便定下了“大事一出,即传应和公、太平公等亲富宗室、重臣入宫,紧接着关闭宫门,隔绝内外,决疑定策”之“大计”。

    杨义说,他和胡威谋定之后,通知了阮景祥方面,不过,这些事情——包括进贡“赤灶丸”在内,瑞国公都没有直接参与;富浪沙那边儿,应该有人直接和瑞国公联系,至于怎么联系的,“赤灶丸”的来历、他和胡威的“大计”,瑞国公又知道多少,就真的说不好了。

    这份口供,反复勘磨而来,应该是可信的——杨义明显不会将什么罪责都自个儿扛了下来,拼得一身剐,也要替瑞国公和一众亲法宗室、大臣开脱,之前的熬刑,是为了替他自己开脱,保他自己的性命。

    不过,对于这份口供,有人满意,乃至如释重负,有人却不大满意。

    满意的是阮知方,不满意的是唐景崧。

    唐景崧的计划,是将这个案子往“谋弑”上头扯,借此兴起大狱,将越南宗室、政府中亲法的势力,一网打尽——“矫诏”虽然也算“大逆”,但远不及“谋弑”来的严重,未必可据此借此兴起大狱,瓜连蔓抄,“一网打尽”。

    更何况,这个“矫诏”,严格说起来,只是杨义和瑞国公两个人的事儿,连奉诏入宫的应和公、太平公等人,都可以说是上了杨义和瑞国公的当呢?

    谋弑——

    唉,照杨义的供词,这个“谋弑”,除了他自个儿,只能扯上法国人和阮景祥、善娘等“春水社”的人——连胡威都不一定扯得上呢!

    这,意思就不大了。

    法国主使谋杀越南国王,如果坐实了,国际舆论自然大大不利于法国,可是,阮景祥、善娘不到案,单凭杨义的一面之词,是没有法子“坐实”的,中国拿法国主使谋杀越南国王做文章,法国是绝不会承认的,反会说“屈打成招”、“纯属污蔑”云云,在国际舆论战上,中国不见得能占法国多少便宜。

    而在中国打败法国之前,阮景祥、善娘在法军庇护之下,是到不了案的。

    咋办呢?

    继续“勘磨”杨义,逼他攀诬瑞国公?

    或者,直接“勘磨”瑞国公,叫他自承“谋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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