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元儿笑道,“你把头埋进被子里睡觉,也不怕闷死!”她忽然长叹一声,将盖在我脸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阿瑾,你这等容貌,放在整个九天也是寻不到一个的。你现下虽是凡子,可你资质甚高,不过数十年便能修得仙身。你这般好,就连长君也是配不上你的。你若是肯,九天上的仙官即时便会排了几十里长队来等着你挑选。你又何苦,这般看不开呢!”

    我知道元儿一直陪在我左右,也一直变着法儿的宽慰我。我眨了眨眼,道,“也不是我看不开,我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去看开。”

    我默了一会儿,道,“我只是不明白,大师兄为何一面说喜欢我,一面又向天君求旨要与旁人成婚……我也不知道,他的心,哪一面是真心,哪一面又是假意。”

    “……”

    .

    转眼到了初春。我独自一人坐在饭堂西头的亭子里作画,画的是清胥师父向来喜欢的山水。隔了这么久,用笔都有些生疏了。画得并不多好,可若是清胥师父看了,却是一定会挑了好的来夸我。

    我想念清胥师父了。

    .

    收了作画的器具,从古木沉香的回廊里慢慢走着,抬头的时候,见前头回廊曲处,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猛然砸进我的眼中,我的身形晃了晃,却暗暗咬牙将背脊挺直。

    我们二人隔着一段长廊,谁也没有再往前一步,也没有谁第一个离开。但到底是要有人最先一步的,或者向前,或者后退。终于,是他先走了过来。

    他走的很艰难,我等的也很焦灼。我在心里头下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亲自问他个明白。

    “……为什么?”

    他沉吟半晌后,开口道,“我父君曾是上一任天君的亲哥哥。那时,邪灵鬼族伏击一战,我仲叔受了重伤,将要羽化的时候想将九天君位传与我,可最后,坐上九天至尊君位的,并不是我。

    这么几千年来,天君向来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必须牺牲一切我不愿牺牲的,也必须接受一切我不愿要的,才能挣得他的几分信任。阿瑾……你可能理解么?”

    那张记忆里总是朝我熙和微笑温和说话的面容,仿若一下变得陌生起来。我看了他半晌,扯出一抹笑,“你一直对我那么好,后来你能喜欢我,让我很欢喜。我在你这里初尝情爱,对你付上了满满的真心。现在你忽然不要我了,还指望着我能笑着对你说理解么?”

    “阿瑾,自始至终,我想要的只有你一个。”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了誓言,又要对另一个人说上一遍。你不觉得累么?……你最想要的,或许是你的地位罢。”

    “……”心中苦涩沉痛,有那么一瞬,他希望时光倒回,他希望自己未曾向天君求过那样的旨。又猛地,他想到云天那日对他说的那番话——

    “几千年来,我和我的家族都是提着脑袋为你效忠。何事为大,何事为重,何事该舍,何事该弃……炎华,你比我更清楚。”

    他未曾像现在这样无力过。

    “阿瑾,你可愿意等我?待我根基深稳,我必定会来娶你!等我可好?”

    听见这话,我忍不住笑出声,连同泪水也笑了出来。“长君,你这是在说笑么?”我抹了泪,道,“原先或是我稚嫩,并不能看太清,如今却看出,你我二人当真是不适合,既然不适合,那便早些断了。”

    “……”

    我转身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桩未办的事来。转回几步,从印伽里拿出那两瓶子酒来,“这本是要送你做生辰贺礼的,瓶子是宵炼师父的,里头的酒是我送的……原先,我并不知里头的银叶竹酒是个什么酒,还以为精贵的很,还想着欢欢喜喜的送给你。后来九师兄形水见了,便告诉我这是产自西海的银叶竹酒,据说这酒还有个心伤的名字——‘断情酒’。我知道后便一直没敢送给你。”

    原来,这银叶竹从来都是独独长于西海边的旷野,从不与其它植株相伴相长,又是有叶时不见花,花开时不见叶的生长习性,因而又有人称之为断情竹,酿出的酒自然也是断情的酒。

    我冷冷的笑了笑,将两瓶酒放到大师兄的怀中,“如今看来,送给长君你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师兄的脸色惨白,只朝我艰难的唤了声“阿瑾……”后便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望着阿瑾的背影转过廊角,越走越远。从此以后,怕是再也没有一个人能那般欢喜的唤他‘大师兄’了。

    .

    晚上的时候,特特避开了旁人,只身一人拎了一坛子酒坐在屋顶对着冷月伤情。这一段时日,我无意听见钦原师姐在私底下同瑶金师姐说可怜我。想起从前她们与我不对付常常嘲笑我的模样,其实并不让我有多难受,也并不多在意。我害怕的是他们同情我,他们越是同情我,我便越是心伤介怀。

    “一个人抱着酒喝,也不怕撑死?”略带笑意的嗓音在这初春犹寒的夜里掀了一道口子,像一道光,像一团火。

    我侧眸望去,他正从不远处走来,一身墨兰的衣袍似是要将他隐入夜色里。清清冷冷的月光在他身侧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斜斜铺过来,与我身侧的影子交叠在一处。我移开眼眸,对着夜色扯出一抹笑来,“宵炼师父这是来讨酒喝的么?”

    “夜还那么长,露华正浓,喝口酒暖暖身子也是未尝不可。”他矮身坐下来,拿过她怀中抱着的酒坛子,仰头喝了一口,缓缓道,“在乎的越多,对自己越是种折磨。”

    我瞧着他嘴角的那抹笑意,瞧着他那一双正看着我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眸里,我看见了自己。心中勉力遮盖的伤口尚未结痂,在他这里,无所遁形。我瞪了他一眼,将酒从他手中抢了回来,连喝了几大口。

    “若是能将情劫勘破,何以解忧还需玉琼浆?”见她只一味喝酒,顿了顿,还是道,“见到他了?”

    “……那两瓶酒到底是送给他了。”

    闻得此言,他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泽光,笑道,“确是不能浪费了。”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否则,宵炼师父他也不会拿这酒来叫我送去。“为什么早就知道,却偏没有告诉我一声?”泪水倾然流下,再也藏不住,“若是……若是在我没有爱上他之前,便有人来告诉我:‘你们没有结局’……那么我的心便会释然,便不会像今日这般受伤疼痛。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早早告诉我一声?”

    瞧着这样的阿瑾,宵炼的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他一向晓得她喜欢炎华,却没有料到她是这般喜欢。他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喷薄的恼意,这恼意又生出许多嫉妒来。拦不住,堵不了。

    他和她喝了一夜酒,陪着她吹了一夜冷风。直到酒尽风止,直到她沉沉醉去,才将她送回屋中。

    “宵炼哥哥?”元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见自己哥哥抱着阿瑾进了屋来。

    “她喝醉了。”

    她见哥哥将阿瑾轻轻放在床上,为她脱去鞋袜,又为她脱去外衣,见此情景,元儿原本未醒的睡意一时全都消了,连道,“我来罢。”可哥哥并未理会自己,执拗的将阿瑾的被子仔细盖好后才离去。

    她望着熟睡的阿瑾,叹了叹气,“不知这场情伤,到底伤了几人。”

    .

    夏天的时候,大师兄终是同那位与他‘天造地设’的相官之女采鸢结了连理,现下,他大可日日‘每垂赏叹,疼爱甚矣’了。

    他二人成婚那日,我如往常般习武练术,从早到晚的修习。黄昏终于捱到了夜晚,夜晚终于捱到了睡着,直到第二日晨光渐渐熹微。我在等着时间过去,我在指望着时间过去。指望着它能尽早带走我心心念念的他。

    .

    “这几日北海风浪尤为平静,很适宜下水,我看不如今日就去海中寻清胥。”华光殿后头的园子里,植了不少木栾树,秋来夏花落尽,树上挂着许多蒴果,密密匝匝的累满了整个枝头,颜色绚丽,像一盏盏多彩的灯笼。宵炼师父坐在树下,手中摆弄着一个八角形状的铜盘宝器。这件宝贝正是从前青山下山寻回的那件。上面有许多我看不懂的铭文刻度,每个刻度上都嵌着一颗细碎的宝石珠子,有五彩荧光在其上流动。

    “用这件法器就能寻到清胥师父了么?”我急急问道。

    “此种法盘,必是要对着子时星月排好针卦,才好探出大致方向。”

    我原先以为,清胥师父不就是在清胥山底嘛,顺着这座山,在海底寻上一圈就必能寻到,怎么还需要法器来寻找呢。可宵炼师父却说这海底有一条深不见底的山经络脉,在上古时候曾连通着虚无清境,里头困了许多堕落的仙人,任何有生气的灵物入了此境,便是只进不出的困在里头再也不能出来。现下又困着一头恶兽,不知是不是清胥师父与那恶兽相斗的缘故,那条上古以来通往虚无清境的空域或是垮塌了些,而且恐怕垮塌之时仍留了缝隙,否则这片海底不会突然这般阴浪翻滚,一团混沌。这样一来,若是没有八角铜罗法盘指引的贸然下海,即便是顺着山根去寻,也是会受到虚无清境里头钻出的戾气影响,无法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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