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娘子是被喧杂的脚步声惊醒的,从前天到凌晨近两个昼夜,她做了一百多个救治,大点的外科手术就占去了三成多,截下来的五条腿七只手来不及送走就扔在一旁的大筐里,看得许多老卒都是暗暗心惊,更不必说那些辅兵了。

    好在白天守军小睡了一会儿,她也坐在地上靠着楼壁阖了会儿眼,阵阵爆炸震得城墙发抖,习惯之后如同摇篮般晃悠,倒是睡得更香了,她本就经历过南洋等战事,见过了尸山血海,也睡过幕天席地,该怎么调节保持精力全在心里,此刻哪怕耳边伴着阵阵炮声,也能酣然入睡,这份功力,不禁让几个同僚佩服,那些新军老卒也是心服不已,难怪是军指的心尖子,就连主君都点名表扬过好几次的巾帼翘楚。

    睁开眼,楼间已经忙碌起来,几个铺兵背着担架跑出去,一个用木床临时搭起来的手术台上,躺着一个刚刚送到的伤员,她用手在地上一撑,一骨碌便爬起来,或许是蜷着腿坐得久了,腿上一个打晃,赶紧在墙上扶了一把,险险没有跌倒。

    “赵师,你再睡会儿吧,咱们应付得。”

    同行的医师是她的后辈,出身良家,因为仰慕她的事迹在学堂毕业后主动投身医护事业,此次能在偶像身边工作,也算遂了心愿,对于她而言算是以老带新。

    赵三娘子微笑着拍拍她的手:“我知道,左右也醒了,便走动看看,你们忙吧。”

    昨天夜里没有辅兵帮忙,她们和几个医护兵只能自己出去拖伤员,后来拖不动,就在马道上就地医治,付出的精力不比守军少,再加上她已有身孕,同伴是知道的,自然不肯让她多劳累,赵三娘子四处看了看伤员,这会子战况还不算很激烈,送来的伤员不多,伤得也不重,无非是些清创缝合之类的,暂时用不着她插手,正好让她们练练。

    楼间是那种大殿式建筑,高拱垂檐,约摸百十来个见方,里面或坐或躺着近两百个轻重伤员,一小半都是第三指的,像指挥使郑福那样的只能用睡袋裹了躺在地上,地面早就用石灰水清洁消毒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重的味道,其中还夹着血腥之气,因为没有窗,只在向城内的方向开着一扇门,保持空气流通,如今差不多已经到了极限,一些伤势稍轻一点的只能移出去,或是直接补充进守军里,然而很快,楼里头的面积就不够用了。

    见惯生死的人了,赵三娘子早就褪去了诸如羞涩、惊惧、晕血等等情绪,看一个伤员和一头猪也没甚分别,可是今天,她莫名地有几分害怕,若是下一个被送进来的那个是夫君,该怎么办?

    城头上的枪声大作,战况已经趋于激烈,不断有伤者被放在担架上送过来,她站在门口做初次诊断,若是伤势不重或是处理简单的,便抬抬手放过去让同僚处理,当初在南洋,陈老爷子就是这么做的,把一些简单的伤员交给她们处理,自己只在一旁指导,碰上需要动刀子的,也会让她们在一旁做辅助,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在实践中成长,本就是自己的经历,她自然是照搬照用,因此,也只有在琼州,男妇医师往往只学了些基础理论就能直接上手,动刀子也是极平常的事,哪个地方比得上战场,有这么多的素材用呢?

    “......箭头入肉三分,用一号手术刀沿侧壁开口剜出,注意下刀时不要碰到骨头,箭头有铁锈,注意把肉剔去一层,再用盐水细细洗上一遍,0号线缝合。”

    “刀伤,没有触及心脉,给他输血一个单位,按牌子上的血型,一时找不到就去寻丁型的来,但不可泛用。”

    “这个伤了脏器,要动刀子了,我自己来。”

    遇到复杂一些的,她才会自己上手,先用毛刷和皂粉清洗手部,换上干净的手术服,无菌环境是不可能了,只能尽量做到清洁,人手不够用,连二助都没有办法配,一切都要靠自己来,将一排手术刀和各种针线等器械放到顺手的位置,就着应急灯的光线,拿起一个针管子,找出伤者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又快又准地扎进去,等待麻醉药起效的空当,在心里规划了一下手术的大致流程,心下已是一片清明,什么喧闹叫喊都被排除在外,只剩下了眼前的躯体。

    离着楼间大约两百步的城头,云帆撕开军裤,一道泛红的口子露出来,翻着肉渣子和鲜血,这是一把长刀划过所造成的,还好他退了一步,入肉不算深,也不曾伤到大血管,否则此刻已经成为娘子手中的肉块了。

    从医药包里摸出伤药,嘶着冷气往上倒,疼得他直冒汗,感觉刀子砍上来都没这么疼,时间太紧了没办法缝合,只能先这么对付着,等伤药渗入伤口,便用纱布裹上几层,紧紧地扎成一个结,试着动了动,腿上稍稍有些紧,好在行动无碍,他扶着火枪站起来,先是朝城下看了看,这一波攻势暂时是退下去了,从城头到城下又堆起了一层尸体,垫出一个斜斜的长坡,如今敌军根本不需要再架长梯,便能咱着长坡冲上来,也抵消了一些守军的优势。

    而再看城头,在敌军不要命一般地攻击下,守军的伤亡也是免不了,特别是他所在的正面这一段,垛口已经站不满人了,他的手中还有一百八十人的弹药手,四十人的炮手是不能动的,他们算是技术兵种,不到万不得一,不能这样子填进去,而弹药手干的大都是力气活,平时就是火炮都里的护卫,自然是会用火枪的。

    想了想他叫来火炮都的都头:“留下八十人,分出一百人去西门,教官那里怕是更缺人。”

    这些弹药手也算是休息了一阵,当下便拿起火枪补上了空缺,这个时候,城外的号角急响,又一波攻势到来了。

    一千五百步外,李庭站在一个小山包上,目送又一个千人队冲向城门的方向,上一个退回来的千人队残兵不到三百人,也就是说,超过七百步卒扔在了城下,宋人的炮火早就停了,他并不敢有所轻视,依然让手下小心再三,在接城的过程中分散队形,远远地看去,当城头开火时,会有一阵明显的红光,枪响之间的间隔有些长,大约在十到十二息的样子,这应该就是火枪的射击间隔了,这个时间比训练有素的弓箭手要长,一个好手十息之间能射出三箭,可是这样的好手,须得训练两年以上,还得有相当的身体,而宋人的火枪,就连女子都能轻易上手!

    身后的大营里已经送出了五个万人队,回来的不知道有没有一万人,短短一个上午加个把时辰,竟然丢了四万多人在那城下!

    他突然浑身一阵战栗,这里才二千余人,就挡了他两个昼夜,宋人的编制他是知道的,一个厢足有一万二千人,需要多少人才能挡得住?宋人又何只一个厢。

    骑军已经将宋人援军到达居庸关附近的消息送到了他手中,离这里不过一、两个小时辰的路,他们却停滞不前,或许就是瞧破了他的打算,无论如何,若是不能在一个时辰内破城,只怕这一趟就要劳而无功了。

    想到这里,他微微动摇的心境又硬了起来。

    “传令,加大攻势,下一个队伍,于一刻之后开拔,无论前头有没有退下来。”

    悠长的号角声响成一片,一部又一部兵马拔营而出,向四个城门的方向开去,那一面面的万户旗渐渐在减少,他身后的将校也慢慢消失,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件大氅披在了肩头,他本以为是亲兵所为,想要转头呵斥一句,却没料到是自家儿子。

    “你怎得醒了?”

    李大椿的眼中满是血丝,嗓子也有些嘶哑:“睡不着,想了许久。”

    李庭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有什么可想的?”

    “儿子在想,宋人只放了一个厢在北边,便让咱们手忙脚乱,他们可有十个厢呢,咱们又有多少人可以死的?”

    李庭沉默下来,宋人的军号到目前为止一共出现了三次,除了只有数千人的骑军,其余的两军都有几个厢号,那也意味着他们的步卒不下十万人,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他已经对宋人的战斗力有了最直观的认识,以一挡十是极有可能做到的,他们可没有百万大军了。

    “你想到什么?”

    “就看咱们的后头了,打通了这条路,才会有路可退。”

    李大椿说得很隐晦,他却听得通透,宋人进入大都路的消息一早就传到了城中,可直到昌平县城陷落,大汗才突然发动起来,这一发动就是大动,在他们出击的同时,几个方向上的阻击也同时展开,往深里想一想,他隐隐有几分明白了,脸色顿时一沉。

    “这话到此为止,以后想也不要想,无论后头有没有人来,咱们的命就在这里,哪怕把人拼光了,死便是,旁的心思,这会子再生,谁也容不得,你听到么?”

    李大椿心中一凛,低声抱拳答道:“儿子明白了,等他们打完了,儿子带后营的人上。”

    李庭转过头没有再说话,眼神紧紧盯着远处的城池,看似摇摇欲坠,却又坚不可摧,像是一头怪兽,张着嘴,在不断地吞噬着他的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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