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跟上去吗?”等到前面的两人走得远了,刘禹放开抱紧她的手,怀里的女孩坐在草地上,眼神中闪烁着凄惶,手指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胳膊,显得那样地无助。

    不管她怎么选择,刘禹都不打算跟着去了,这本来就是人家的家事,开始他还以为那个男人是苏母的某个倾慕者,没想到却是他最不愿意打交待的人,国家某个强力部门的工作者。

    听了这么久,就差临门一脚了,苏微挣扎着从他身上站起来,想要俯身去拉的时候。刘禹无声地朝着她摇了摇头,苏微在一瞬间就读懂了他的意思,他不愿意去直面她的窘迫,不论之前发生过什么,都不会影响自己对她的感观。

    “去吧,我在出租车上等你,一定要回来,我可没钱给司机。”刘禹扶着树身自己站了起来,见她还有些犹豫,拍了拍她的手说道。

    也许是刘禹鼓励的眼神给了苏微勇气,又或者是二十多年以来的梦想让她不再徬徨,临走之前,苏微在地上找到一根树枝,从这里到大门还有几百米的路,没有人扶着光靠单脚跳还是很累地。

    xx山的海拔只有一百多米,严格来说只能算是一个小山包,而这个小山包被人为地割成了好几部分。每一部分都是一座独立的墓山,最著名的当然是安置着党和国家领导人的xx山革命公墓,据说里面的级别最低也得是县团级,无论是老冯还是他的妻子显然都还达不到。

    沿着碎石子砌成的小路往山上绕行,一排排的墓碑从眼前闪过,苏红梅突然感到了一阵紧张,不得不将视线转到了前方。可能由于年龄的增大加上长期坐办公室的原因,在她前面带路的老冯身形已经不再挺拔,虽然他尽量繃直了身体,从后面看去依然有一点伛偻。

    回忆像水一样在她心头掠过,那时候,同一个大院里生活着许多对夫妻,有的双方都在同一个单位里上班,比如老冯和他的妻子沈芸,而有的则分属不同的单位,比如苏红梅和那她不愿意想起的那个人。

    男人们有男人之间的友谊,女人自然有女人的相处方式,那时候的她是特别的,因为整个大院里就她一个人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从事的又是科研工作,天生就有着知识份子的孤傲和清高,同一个大院里的女人聊得来的寥寥无几,老冯的爱人沈芸恰恰就是其中一个。

    “到了。”老冯在停住脚步的同时,像长了眼睛一般地伸手扶了一把后面的女人,避免了她直接撞上自己。

    呈现在苏红梅面前的是一个熟悉的面容,灰白色的花岗岩打磨而成的墓碑上,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正在对着她笑。那是一张半身标准照,上面的女孩子显得很年轻,戴着一顶蓝色的无檐警察帽,身上穿着八十年代初的白色警~服,一头干练的短发衬得整个人英姿飒爽,让苏红梅不敢置信的是,这分明就是二十年前的照片。

    视线慢慢下移,当看到石碑上雕刻的生卒年月之后,她不禁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九九x年!一九九x年!就是在这一年,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入深渊,失去了家族、工作、亲人、朋友,如果沈芸是这一年去世的,那会是什么原因?因为她清楚得记得,沈芸那一年也怀了孕,比她要早上几个月,那些日子她们之间的话题几乎都围绕着这个展开,一直到出事的那一天。

    “沈芸是怎么走的?难产,还是......”苏红梅不敢说出后面的猜测,她害怕自己一旦猜中,那就是万劫不复!

    老冯的眼里渗出了泪水,他脑子里始终萦绕着妻子在电话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同志们都已经安全了,对不起老冯,我恐怕回不去了,还有你的孩子,保重,我的爱人。”然后......就是一声巨响,震得他耳膜巨痛不由自主地离开了话筒,那个声音如此清晰,一听就知道是六~四式手枪弹出壳时的响声,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碰过那种枪,另可去拿笨重的老五四。

    尽管没有得到回答,但是从老冯的表情上,苏红梅猜到了答案,像是要印证她的想法,转过头,她就在墓碑上的沈芸两个字下面,看到了大写的“烈士”,什么样的死亡会被授予这样的称号?显然不可能是难产。

    “你们的孩子,小冰?”紧接着苏红梅想到了另外一个可怕的假设,这个想法让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接着便蔓延到了全身,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冲破了囚笼,在她的身体里肆虐着,变成了低低地抽泣。

    “你应该记得,我们的那个院子里住着八户人家,从这里数过去,一直到第十一个,每个人你都认识。他们都是在同一年同一月牺牲地,也是在同一时期被安葬在了这里,其中有些墓碑下面,只有一套他们的制服。小冰姓王,他的家就在你家的对面,他的母亲比沈芸还要小几岁,见面就叫你‘嫂子’,他们夫妻牺牲之后,孩子就被我领养了,和你家的小薇是同一年,当年最喜欢去你家玩的那个小男孩,你老说他皮,弄乱你家的东西,每次把他赶出去,他都会偷偷地......”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苏红梅的泪水如决堤一般地涌出来,她无法再正视好友的那个笑容,更没有力气去一一看望那些曾经的友邻们,是的这里的每一个人她都认识,大多数都对她很友好,因为那个人是大院中级别最高的,却成了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这都是因为他?因为他对不对。”老冯任凭她拉扯自己的衣服,嘴唇却紧紧地闭着,事情还处于保密状态中,他没有权力将答案告诉这个可怜的女人,只能眼看着她绝望地嚎哭。

    本应得到惩罚的那个人躲到了大洋彼岸,将这一切的苦难都留给了孤儿寡母,他平生头一次那么强烈地想要致一个人于死地,偏偏这个人还曾经是他最尊敬的领导和朋友!

    终于得知了真相,苏红梅崩溃了,二十多年以来一直苦苦追求的答案竟然是如此残酷,没有人能回答她,为什么那个曾经亲密的枕边人会如此丧心病狂,不仅害死了那么多的战友,还抛弃了他自己的妻儿!

    难怪当年那些审讯者,对她的目光是那么地仇视,她原本以为这种仇视来自于对自己的冤屈,这才想到了以死亡去解脱,原来一切都来自于那个人,可怜她还冒死为他生下了儿子,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

    老冯无言地抱住了她,如果不那样做,这个哭泣的女人就会委顿到地上,在他心里头还清楚地记着第一次看到她的时的那种惊艳,对于刚从军队转业到地方的大头兵来说,年轻、美丽、学历、科研工作者这些名词每一个都显得高不可攀,更别说还是老领导老战友的爱人,现在的她韶华已逝、容颜褪去、光环不再,只有刻在骨子里的善良让她想把这一切归疚于自己的身上,可是这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沈阿姨,我记得她。”一个人影绕过了相拥的两个男女,老冯和苏红梅都是一惊,眼睁睁地看着她蹲在墓碑前。

    “有一次妈要加班,回来得很晚,是沈阿姨抱着我坐在院子里等,可是最后我却在她怀里睡着了。还有一次,幼儿园的小朋友全都被接走了,只有我没有人来接,也是她......”苏微用手轻抚着那张笑脸,童年时的记忆被突然打开了。

    “这是王叔叔,他的胡子有点扎人,每次想抱我,我都想要跑开,可他还是能追上来。”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朝着边上的墓地走去。

    “这是吴阿姨,她做的东西可好吃了,他们家还有一个小男孩,老是欺负我,每次我去找她告状,她就会打那个男孩的手心,开始几下会很重,后面就会变得很轻......”

    “这是......”

    ......

    十一块墓地,苏微一个个地看过去,让老冯他们吃惊的是,每一个的来历她都能说得分毫不差,那时候她根本没有到记事的年龄,是什么让她将这些记在了心里?让苏红梅这个大人都自愧不如。

    从最后一个墓碑前站起来,苏微这才转过身,两行泪水流过她的脸颊,眼神里透出的是难以置信的......恐惧!老冯的动作比她的母亲还要快上一步,他知道这个女孩的心理状况已经接近崩溃了,如果晚一步后果不知道会是怎么样。

    “为什么!”没等他走近,苏微就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吼叫,尖利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墓区上空,震得苏红梅摇摇欲坠,老冯脚步由走变跑,几乎是飞奔了过去。

    “为什么!”在她发出第二声吼叫的时候,老冯终于抱住她的双肩,在他面前是一张被泪水浸湿的脸,而那双眼睛里却变成了红色,让人心悸的红色!

    “看着我,小薇,我是谁,认不认得我是谁?”老冯在她的耳边大吼了一声,将还在挣扎不已的女孩紧紧箍住,哪怕她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你是......”被吼声惊醒,张开嘴抬起头,苏微的眼神飘忽不已,老冯的脸在眼前变成了无数的重影,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是你沈阿姨的爱人,看清楚,记起来没有?”老冯放低了声音,温柔地像是呓语。

    “沈阿姨......爱人......冯......”苏微下意识地吐出几个字,老冯面露喜色。

    “是的,我是冯叔叔,我是你的冯叔叔,还记得我们做过什么吗?”

    “冯叔叔......骑大马.......”苏微脑海里出现的画面和老冯想到的一模一样,他仿佛又听到那个小女孩骑在自己的背上,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小薇,好孩子,你不知道叔叔有多想你。”老冯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他感到女孩变得顺从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大力挣扎,心里的担心才稍稍放下。

    “小微。”慢了不只一拍的苏红梅冲上来的时候,发现女儿已经闭上了双眼,她心里一紧,接连而至的打击让她无所适从,只能去看着这里唯一的男人。

    “她睡着了,我们回医院吧。”

    老冯探了一下女孩的鼻息,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苏红梅紧紧地跟在后面,这个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呆了,因为自己心理同样快到崩溃的边缘,如果不是女儿突然出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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