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宋一朝,宫禁之严,远远比不上后世的明清,这故然和官家有意展示亲民之举有关系,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政事堂位于禁中,南渡之前,那些史上留名的贤相就不只一次深夜敲开过宫墙的大门,官家若是成了年,还要衣冠肃整地从龙床上爬起来,若是只有太后柄政,就连稍许嫌隙都顾不得了,还惶论其他?

    谢氏便是这样子挣扎着爬了起来,随侍的女官自知劝不住,言语之间已经带上了哽咽:“深宵春寒,圣人好歹多加件衣裳,太医再三叮嘱过了,不可再受凉了,万一有个好歹,奴等万死莫赎。”

    “叶少保归朝,老身这病就好了一大半,他七十有六,尚且不辞辛劳,连一个晚上都没歇,漏夜求见,可知事情紧要,你这厮,不好好侍侯更衣,只管饶舌做什么?”

    对于叶梦鼎的回京,谢氏没有任何意外之喜,盖因从他们一行人渡过大江到达平江府的那一刻,就有快马沿途传信,等到了临安城,皇城司属下的耳目更是一刻不停地向宫里回报着行程,何时进的门,从哪里过,到了哪里,呆了多久,谢氏都一清二楚,唯一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连一个晚上都没等,就径直入了宫。

    想到这一层,她的心里不由得一动:“城中有事发生么?”

    女官不防她突然问到这个,微微一怔:“半个时辰前,枢府属吏持诸相公签发的公文,出了余杭门。”

    不能怪她记性太好,整个晚上就这么一件值得关注的事情,那些尽职尽责的耳目们当然也不会放过,只是她认为这种事情还达不到惊动圣人安歇的地步,故此才压了下来。

    谢氏默然不语地任宫中侍女为自己穿上大装,心中却在暗暗揣测叶梦鼎的入宫,会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关?她只是个听政的妇人,真正的军国大事,往往是政事堂自行决定之后,才会送到她的面前,用上一次玺,而往往这时候,事情已成定局,等于就是知会她一声罢了。

    既然是枢府属吏,必然和军务有关,如今军情如火、处处告急,保不准又是哪里丢了,谢氏叹了一口气,扶着女官的手臂站了起来。

    “老东西,大晚上的都不安生,你不睡,人家也不睡吗?”

    慈云殿上,被明晃晃的烛光照得透亮,宽大的帷幕后头,宫人内侍排得整整齐齐,离着却有十余步远,这么做自然是为了避免私会之嫌,毕竟夜已经深了,宫里又尽是妇孺。

    听到声音,原本端坐在锦垫上的叶梦鼎抬起头来,身着一袭及地朝服、头戴翟冠、手上柱着孤拐的谢氏被两个女宫扶持着,缓缓地走了进来。

    “老臣无状,扰了圣人清休,罪莫大焉。”

    他在垫子上伏下身去,谢氏使了个眼色,侍立一旁的黄内侍赶紧扶了一把。

    “快八十的老臣,就别来这些虚礼了,去,给少保搬个墩子。”

    等到黄内侍搬来一个圆圆的墩子,谢氏已经坐到了案前,为了便于说话,那个墩子便被放到了阶下,叶梦鼎心知此刻不是推脱的时候,再次谢过后坐了上去。

    “赶了那么久的路,才刚到几个时辰,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能明天说吗?”

    “臣只恐明日再说,就迟了。”

    叶梦鼎在墩子上欠欠身答道,谢氏掌握他的行踪,他当然心知肚明,此时说起,隐含着一份关心在里头,这一点,双方都是心照不宣的。

    “说吧,我听着呢。”谢氏神色不变,心里却在暗自忖测他究竟会说出什么来。

    “明日大朝,臣会让人上表弹劾刘禹丢城弃地,不堪封壃之任,请求圣人调他回朝,另行叙用,还望圣人恩准。”

    “啊!”

    饶是谢氏心思百转,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性,也没有料到他深夜入宫的第一句话,就直接将矛头对准了自家女婿。

    刘禹被人弹劾一事她早就知晓,政事堂之所以迟迟没有表态,一是因为之前的捷报,初到任地,就能退敌,虽然战绩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但是谁不知道两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可让人没想到的是,他们这些相公还在为如何加赏头疼的时候,马上就来了一封劾章,若只是普通的表章倒也罢了,上面竟然密密麻麻地暑上了数十人的名号,无一例外全是本路主官,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形势不明之下,特别是当事人刘禹自己的态度不明,就连陈宜中都不好说话,焉知不是一个坑,等着人来跳?以此子过往的战绩,这样的猜测并不显得突兀,于是,表章就被人为地给忽略了,既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遗忘。

    谢氏能想到的是,叶梦鼎很可能会为他求情,让他上书自辩什么的,只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哪怕真的得罪全路官僚,最多也就是换个别处任职罢了,毕竟前头的功绩在那儿摆着,可没曾想这位老泰山,一付公事公办铁面无私的模样,上来就是论罪。

    做为一个深宫妇人,谢氏于国事上可能有所欠缺,心眼却不缺,政斗和宫斗在某种程度上有其相通之处,因此,对于眼前这位老东西说出来的话,她本能地就用上了怀疑的态度。

    “刘子青赴任广西,有三个月了吧。”

    “差不离,除去路上所花去的时日,也就两个月左右。”

    叶梦鼎点点头,实际时间可能还要长一些,不过大致上是没错的,毕竟无人知道,他根本用不着在路上走一个多月那么久。

    “到任才两个月的功夫,就打退了元人的进攻,同时还能得罪全路的官吏,叶少保,你说说看,老身该相信哪一个?”难怪谢氏不相信,广西全境辖两府三军二十余州,两个月的时间哪怕什么也不干,都不可能处处走到,又怎么会得罪全州同僚?让人不得不猜测这其中有没有什么隐情。

    而叶梦鼎何等样人,他哪里听不出来,谢氏在这里耍了一个小小的心眼,她把两件事人为地联系到了一块儿,如果说战绩是确实的,那么他因何会得罪同僚?其中是否有什么文章,便不言而喻了,不过这话圣人可以说,他却不敢接。

    “刘禹年少轻狂,立下些许功绩,或许会得意忘形也是有的,官场上讲究的是和光同尘,他那个样子,仗着圣人的恩宠,胆大妄为,竟然连府治都弃了,老臣以为,不若召回朝中,严加管束,以免响出更大的乱子,有违圣人爱重之心。”

    这是以退为进?谢氏以为自己听懂了,虽然叶梦鼎话里话外全都是论罪的架式,可实际上,还是一个从轻发落的意思,刘禹的叙位已经到了从三品,入朝为官,至少也是个实职侍郎,在如今的局势下,丢城弃地真不是什么大事,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指望人人都与城偕亡,那不现实,那么问题来了,谢氏很想知道,把刘禹弄进朝中,他打算怎么个安排?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此子虽然自幼丧亲,遇见你这位老岳丈,还是有幸的,只是不知,回朝之后,他该当何任?”

    “恩擢皆出自上,非臣下可以置喙。”叶梦鼎说完这句场面话,拱拱手:“先帝大行已一年有余,山陵安好?可命一重臣过问,老臣在此举荐一人。”

    山陵使?谢氏一下子茫然了,要说这个差遣不重要?正如对方所言,非重臣才能担任,可要说它有多重要,却又不尽然,大多数时候,则是属于老臣的专利,要是叶梦鼎自请,那还差不多,可这话里分明就是为别人求。

    “刘子青年方弱冠,恐怕不合适吧。”

    “圣人明鉴,臣想举荐的是观文殿大学士、金紫光禄大夫、浙西路臣、判临安府吴彦恺!”叶梦鼎正色答道。

    谢氏惊得目瞪口呆,如果到现在还不明白这只老狐狸打算什么,那她这么多年辉煌无比的宫斗生涯就算白过了。

    以吴坚为山陵使祭扫先帝陵寝,是一项莫大的荣誉,而把刘禹调回京,让他出知临安府,便是顺理成章之事,毕竟他曾有过大功,哪怕功过相抵不升不贬,坐上那个位子也没有疑义的。

    可问题是,吴坚凭什么要给刘禹让位?谢氏狐疑地盯着叶梦鼎的脸,只看到了一脸的坦然,她很想问上一句,你们是私底下做了某种交易么,还是他欠你一个情要还?

    “老臣斗胆,在此卖个关子,一切明日就会见分晓,出任山陵使,吴彦恺只有满心欢喜的。”

    这个老东西,谢氏不禁暗自腹诽了一句,她最烦人家说半截话,若是个普通臣子,哪怕如陈宜中那般位极人臣,也会毫不客气地质问回去,可是对上叶梦鼎,不知怎地,本能地就选择了相信。

    “夜深了,老臣叨扰圣人过久,不胜惶恐,乞请恕罪。”

    这就打算告辞了,谢氏满腹疑问地将他送出大殿,出门的时候,叶梦鼎还不忘劝了一句:“外头风大,圣人留步吧,老臣走了。”

    眼见着那个苍老的背影消失在阶下,谢氏转身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殿,和两旁影影绰绰的宫人内侍,猛然省觉,叶梦鼎今天夜里所有的话,都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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