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九章

    梁宇轶的医术,尤其是在妇科一道上,当真不是盖的。

    不过即便是如此,因为李氏给茉雅琦的药丸药效十足,又错过了最佳诊治时间,他仍然没能做到尽善尽美,足足忙碌半个时辰,硬生生在数九寒天的季节忙出了一身大汗,梁宇轶就这样穿着那身被血污沾染地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官袍,颤抖着双腿,心惊胆战地来到了众女齐聚的厢房。

    他顾不上去在意自个儿的狼狈,也顾不上想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老话,一进门就噗通跪在地上,叩首请罪道:“微臣无能,不能保住二格格腹中胎儿,还请福晋恕罪。”

    “真是自作自受!”单单是看茉雅琦那个出血量,这样的结果就已经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不过却没有任何人同情茉雅琦,连她的亲生额娘李氏亦是如此,更何况其他人,尤其是本就和李氏有旧仇的陆格格,心底更是涌起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而坐在上首的尔芙却是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到底是一条人命,虽说没有腹中胎儿没有落地就算不得人,但是身为女子往往是在有孕之处就能够清晰感觉到那种血脉牵动的感觉,尔芙虽然不同情茉雅琦的下场,却是真正心疼那个被茉雅琦就这样稀里糊涂弄没了的小孩子。

    不过现在这个场合,并不适合她发表任何感想。

    人心本恶,甭管她是否是发自内心地觉得有些感伤,落在其他人眼里都难免会有些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感觉,她黑着脸抬了抬手,示意梁宇轶起身,又环视了一眼在场众女,淡声说道:“二格格的事情,你们想必早前就已经有所猜测,不过我今个儿明白的告诉你们一句话,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希望在任何地点听到任何传闻,如果有人觉得这是件值得宣扬的事情,那么我想京郊那处破落的小庄子就是你们的去处了。

    好了,今个儿大家伙儿也都累坏了,便就这么散了吧!”

    说完这话,她又将目光落在了梁宇轶身上,将替茉雅琦调养身子的重任交托给了这个最擅长的人,同时大方地让诗情取来了上好的鹿胎膏和野山人参给梁宇轶,让他斟酌着给茉雅琦补身体,仔细交代完这些,她瞧了瞧下首陪坐的李氏,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领着人回到了正院。

    回到自个儿的地方,尔芙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并没有进房间。

    她交代宫女进房间取来了软底绣花鞋,就这样站在廊下,扶着诗情的手腕,小脚丫踢了踢,甩了脚下的小羊羔皮的及踝短靴,随手接过诗兰递过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脸,又将沾满血腥味的外袍丢给底下人去浆洗,让自个儿身上的血腥味被风吹散,这才哆哆嗦嗦地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快步回到了上房。

    一进门,尔芙就忙扯过搭在旁边衣架上的棉袍穿在身上,又接过茶碗漱了漱口,彻底将一直萦绕在口鼻间的血腥味驱散,她这才披散着头发坐在妆台前,瞧着镜中气色不大好的自个儿,轻声交代道:“诗兰,你稍后让人将脉案直接送过去书房那边,最好是让四爷一回府就能看到,免得有些人从中挑拨。

    我虽然相信四爷的判断力,却也不愿意恶意揣测同府相处的姐妹是如何用心,但是为了避免因为这些不必要的事情和四爷起争执,还是要更加仔细些,同时你记得叮嘱好院中伺候的婢女,别一天天口无遮拦地顺口胡说,若是触了四爷的霉头,可别怪我这个福晋不替她们说话求情。”说完,她便招呼着宫人抬进来热水,直接进净室去泡澡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哪怕是洗过澡,从里到外都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尔芙还是觉得能闻到那股略带腥臭味道的血腥气,她扭头看了眼还没有回房间更衣的诗兰和诗情,忙摆了摆手,扯过洒了香水的帕子堵住鼻子,闻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味,交代她们都下去洗漱,又点燃了一撮味道清幽的百合香,这才算是彻底松了口气,整个人如同抽了骨头似的瘫软在了罗汉床上。

    另一边,梁宇轶盯着宫女煎好了茉雅琦的滋补汤,又将辛苦整理出来的药膳方子抄给大厨房掌勺大厨刘胖子,匆忙回到前院去换了身干净的官袍,这才重新来到正院。

    而正院里的尔芙,只得重新从罗汉床上爬起来,换了身衣裳。

    “你实话实说,茉雅琦的身体到底怎么样!”身心俱疲的尔芙并没有和梁宇轶兜圈子,她连杯茶都没有让宫女给梁宇轶上,便已经急急问道。

    被问到头上的梁宇轶还算平静的脸,登时就抽抽成了一团。

    他最怕的就是被问起这事,相比没有保住茉雅琦府中胎儿的罪过,这才是要人命的罪名,之前在静思居的时候,尔芙没有问他这件事,他还以为是尔芙疏忽了这事,暗自欣喜自个儿逃过一劫,却没想到躲过一时,到底是没能躲过一世,短暂失态后,梁宇轶也冷静下来,他撩起官袍,跪下身来,苦着脸道:“福晋明鉴,还请福晋恕微臣直言,二格格虽然底子很好,日常也经常服用各种补药调理身体,但是那药药性太烈,加之她有孕不足三月,本就不稳,又心绪不宁,致使气血翻涌,所以据微臣的判断,二格格的身体亏损严重,日后怕是再难有孕了。”说完,他就俯低了身子,摆出了一副请罪的架势,将额头紧紧贴在了冰凉凉的地砖上,等着上首坐着的尔芙发落。

    这事本就怪不得梁宇轶,尔芙也并非是不讲理的人,她之所以没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追问茉雅琦身体的细节问题,不过是想着保留茉雅琦的颜面而已,而不是想过后借这件事情当借口,处置梁宇轶这个辛苦保住茉雅琦性命的太医。

    她微微抬了抬手,轻声唤过旁边伺候的诗兰扶起梁宇轶,接茬说道:“如果细心调理的话,有没有可能有转机呢?”

    “世事无绝对,所以微臣不能给出准确的答案。”

    “好吧,你仔细照料二格格的身体吧,不必在意药材,我这边的小库房里也有一些名贵药材,你稍后就跟赵德柱过去看看把,如果有什么用得上的就先拿走,有什么缺的少的,你就打发药童过来说一声,我再安排人出去采买备齐,尽量替她调养好身体。”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茉雅琦才不过十六岁,就算她做事偏激了些,性格也不算讨喜,有时还有些不识好歹,但是尔芙还是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就终生无子,到底还是心软了。

    “福晋实在是菩萨心肠,二格格能有您这样的嫡额娘疼爱,真是好福气!”作为旁观者,梁宇轶比所有人都更能体会到尔芙的这份好心,他接过尔芙打赏下来的荷包,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好好照顾茉雅琦吧。”尔芙随口道。

    她做这些事情,并不是想要去博什么好名声,无非就是想要无愧良心二字而已,所以她也不需要梁宇轶出去替自个儿唱赞歌,她这么大方地给梁宇轶赏钱。也不过是为了梁宇轶能更用心地伺候茉雅琦,其实她不单单是给了梁宇轶上前,便是跟着梁宇轶后面被药箱的小药童,尔芙也安排小宫女送了一份小小的心意过去,更甭提静思居上下伺候的宫女了。

    只不过她这番做法落在不同人的眼中,还是有不同的猜测。

    当在六部衙门坐堂的四爷收到府里送过去的消息,匆忙赶回到四爷府以后,很快就有各院女眷借着送补汤的名义,将心底各种各样的猜测添油加醋地转告了四爷知道,不管是不是先入为主,也不管是不是恶意猜测,反正得知了茉雅琦小产的消息,心情本就不大痛快的四爷,并没有如这些女人所预料的那样找尔芙麻烦去,而是直接让人将这些人送来的补汤都倒进了前院小厨房的泔水桶里,同时给管事嬷嬷那边传信,罚了她们三个月月钱。

    不过她们却并不是太伤心,也并不是太害怕,甚至还在窃喜。

    因为四爷罚了她们,倒了她们送过去的爱心补汤,却也并没有去安抚正院可能正在独自伤心的嫡福晋尔芙,反而是驱散了所有在书房伺候的仆从,将自个儿关在书房里一整个下午,一直到傍晚时分,四爷才脸色不大好地往正院去。

    这些女人安排在前院的探子都知道各自主子的心态,自然是按照各自主子的喜好,添油加醋地说着四爷是如何愤怒、如何不满,各个都收到了大把赏钱。

    只可惜这些盲目高兴的女人不知道,正院的气氛不知道多好。

    尔芙知道四爷心情不好,伺候四爷就如同照顾还在哺乳期的婴儿似的从布菜到更衣,半点都不假手于人,差点就要替四爷把饭吃下去了,最后她更是连房间里紧张得小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的诗兰和诗情都打发了出去,就她和四爷两个人坐在罗汉床的两侧,一个绷着脸看书,一个拿着碎布头给小米团做虎头鞋,如同寻常普通人家的夫妻似的,虽然没有甜言蜜语,却是温情浓浓地自在呆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天色越来越暗,尔芙揉了揉有些酸的脖颈,探着身子调亮了烛光,笑着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四爷手边,柔声打趣道:“估计所有人都在想你是强压怒火,才没有来找我算账,不知道怎么偷笑,想着明个儿趁着请安的机会来看我的热闹,却没想过你来了就没有说过话,顶多就是坐在旁边冒充冰山,替我驱散房间里的闷热呢。”

    “你就不怕爷信了她们的话?”听着尔芙的调侃,四爷放下了手里头根本看不进去的书卷,挑眉看着坐在对面巧笑倩兮的尔芙,冷声问道。

    “怕,但是我自问没有做过半点昧良心的事情,当然安心。

    再说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就算是怪,估计也是在怪自己没有保护好茉雅琦那丫头,让那丫头小小年纪就遭这么大的罪,绝对不会怪到我这个尽到本分,且做得很好的福晋头上,而且还会在心里为我被人如此非议觉得抱歉呢吧!”尔芙笑着眯了眯眼,将一个剥好皮的橘子送到四爷手边,嘴角带着几分傲娇的挑眉说道。

    “被尔芙完全猜透心思的尔芙,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顺手接过了橘子,心不在焉地掰了一瓣丢在嘴里,囫囵嚼着,一直到他品尝到橘子酸酸甜甜的味道,才反应过来,一边将籽吐到罗汉床边的痰桶里,一边将剩下大半橘子塞回到尔芙的手里头,故意绷着脸掩饰自个儿的失态,道:爷不爱吃这些零嘴儿,你自个儿吃。”

    “不吃就不吃,这橘子是我秋天时候,特地让人挑了最甜最大最水灵的,仔细收在窖里头储藏的,现在可是吃一个少一个,等你想吃的时候,还别怪我不给你吃了呢!”尔芙知道四爷心情不好,之前她想着让四爷自个儿静静也好,不过她见四爷一直沉浸在那种悲伤、暗悔、苦恼的情绪中抽离不出来,这才故意撒娇的拉着四爷说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你爱吃就多吃些,爷明年让南边多送些过来。

    别看这玩意在咱们这边稀罕,在那边就如同咱们这里的苹果、梨子似的那么常见,左右也是用快马送过来,一篓是送,两篓也是送,爷可是堂堂雍亲王,还能供得起你吃零嘴儿。”四爷能感觉到尔芙的好意,却也不想和尔芙就着这么一个橘子推来推去的,笑着抬手抹去尔芙嘴角的水痕,淡声说道。

    “那敢情好,最好是弄来一大船,榨橘子水,小七好这口。”

    “行吧,如果明年漕运通畅,各地没有梗阻的话,爷就让人弄一整条船橘子过来给你吃,只不过你可别浪费,不然你浪费一个,爷就要罚你一个月月钱,兴许往后就能省下一份开支了呢!”

    两个人就这样就橘子这个话题,笑嘻嘻地聊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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