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

    尔芙的本意是好,她瞧见茉雅琦就站在内室的窗边偷听李氏说话,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引诱李氏说出心里话,解开母女二人之间的误解,但是她有一点是存在错误认知的,那就是她以为是误解,其实是茉雅琦看透李氏偏心这点,又几次被李氏抛弃在危险中,最终心生怨愤,这才想要彻底远离李氏身边,同时又有着自己的小私心,不愿意舍弃李氏这些年摆在她房中装脸面的那些珍稀古玩,因为她知道李氏保存这些东西,最终必然是留给弘昀,她只能趁着这次机会尽量搜刮。

    虽然家产之争是很多大户人家最常见的纷争,尔芙在电视剧、网络中看到不少,但是到底没有真正设身处地的经历过,她又从小就被家人的呵护中长大,心中有着对家人浓厚的眷恋和信赖,所以她想要解开李氏和茉雅琦两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实在是如同痴人说梦一般的一厢情愿了。

    不但是茉雅琦不想和解,便是李氏的心里也是如此。

    李氏之所以这样闹,甚至有些不顾脸面,不过就是希望借此抹黑茉雅琦在四爷心目中的形象,挽回她之前丢分的一面,她肯舍弃这么大,不达到目的,自然不可能轻易就回去。

    尔芙就这样听着李氏的哭诉,还来不及出言劝说几句,茉雅琦就已经如同被激怒的凶兽一般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她冷笑着看着眼泛泪光的李氏,恨声道:“既然额娘这般舍不得那些东西,那茉雅琦就不要了,只是希望额娘不要后悔今个儿的选择。

    嫡额娘,茉雅琦还要抓紧收拾东西搬过去静思居那边,静思居那边也需要重新打扫,实在是无暇分身,既然这事已经说明白了,茉雅琦便不在这里打扰嫡额娘了。”说完,茉雅琦就草草对着尔芙屈膝一礼,又看了眼梨花落雨的李氏,带着一丝决然转身离开了正院。

    李氏没想到茉雅琦会如此决绝,也没想到尔芙居然没有拦住负气而去的茉雅琦,一时竟然愣在了当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略显抱歉地对着尔芙屈了屈膝,也转身离开了。

    “真是好乱的一天。”尔芙目送着李氏走远,悠悠叹道。

    她抬手招呼过在旁伺候着的诗情和诗兰,指着手里头记档册子,勾出一套前朝官窑的瓷器和几件精致的剔红漆器,命她们安排人给静思居那边送去。

    到底是府里头的小格格,总不好房间的摆设太寒酸吧。

    除了她从自个儿嫁妆拿出来的这几样东西外,她又让人将府中公中库房记档从管事嬷嬷那里取来了一份,从中选了一份不错的摆设,命人一块给茉雅琦送了过去。

    安排好这些,尔芙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往东小院走了一趟。

    一进院子,她就瞧见李氏已经一扫刚才在正院那副颓败沮丧模样,正干劲十足地指挥着宫人将茉雅琦房中那些名贵摆件都重新入库登记,似乎半点都不曾为茉雅琦的突然搬走伤心,瞧见尔芙突然过来,这才略微收敛了几分,重新挤出了些许哀愁之色,迎上来。

    尔芙真没有心情看她做戏,抬手免了李氏的礼,又将身边伺候的诗情和诗兰屏退到一旁,语重心长地劝道:“李氏,作为斗了这么多年的老对手,我本不该跟你说这话,不过同为额娘,我还是想和你说一句,不管茉雅琦有什么错,也不管弘昀能给你带来多大的尊荣,她到底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都不该这样看着她如同被扫地出门的弃妇似的领着几个小宫女搬到静思居那边。

    你也是府里头的老人儿了,静思居,说得好听,那是一处比较僻静的院子,但是那边到底有多荒凉,你自己心里头有数,你这个做额娘的怎么都该过去看看的。

    我这话放在这里了,你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就散了。”

    说完,尔芙也不在东小院多留,便直接往静思居那边赶去。

    走在铺着菱形青石板的石子小路上,她还在心里叹气,她知道李氏不会将她这些话放在心上,不然也不会流露出那么明显的不屑表情,估计在李氏看来,她就是赶上去说风凉话的,可是她自己知道,她是真心想要劝解李氏平等对待儿女,哪怕做不到待茉雅琦如弘昀一般,也希望李氏能重视茉雅琦些,而不是把茉雅琦当做争宠的手段,一门心思地扑到弘昀身上,毕竟茉雅琦也不是个木偶,也有她自己的感受,任谁被这么忽略下去,总会有心寒的那天,何况茉雅琦现在已经不能接受被李氏如此对待了。

    静思居,以前是宋庶福晋的居所,远离东西两院和正院,紧挨着花园的抄手回廊,出了后门的景致不错,却是个很僻静的地方,加之有些日子都没有住过人,哪怕是新近粉刷修葺过的,仍然难掩破落感觉。

    “你家格格呢?”迈步走进静思居,尔芙将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笑着迎上一个正在擦拭院门上灰尘的小宫女,柔声问道,同时抬头往上房方向看去,只瞧见三两个正在洒扫净尘的小宫女,却并没有瞧见茉雅琦的身影。

    被尔芙突然问到头上的小宫女先是一怔,随即忙屈膝见礼道:“回福晋的话,二格格才搬过来,还没有来得及归置行李,便被小七格格请过去说话了,福晋可是有事找格格,奴婢这就过去请格格过来?”

    “不用了,我就是随便过来看看,你忙着吧。”尔芙摇摇头,迈步往院子里走去,直接进上房转了一圈,左右打量一番,又特地走到内室摆着的架子床前,仔细瞧瞧床上摆着的被褥,微微拧眉地走出上房,招呼着诗情把管事嬷嬷叫过来,叮嘱管事嬷嬷将家具、摆设抓紧送过来,又交代她预备了几套新被褥,这才转身离开,回到正院去收拾自个儿的那些嫁妆去了。

    到底不是亲生女儿,又隔着李氏这个亲生额娘在,她犯不着太上心,也实在不好表现得太积极了,做到本分就好,不然要是落在旁人眼里,指不定怎么猜测她的用心呢,所以她这么走一遭,也就算是尽到本分了。

    新婚第二天,便这样在一堆这样那样的琐事中度过了。

    日落暮鼓,没有等到四爷过来用饭的尔芙简单洗漱一番,换上了身宽松舒适的寝衣,拿着本府中这些年与其他各府人情往来的记档册子,坐在了灯火通明的书房里,一笔笔地细细看着。

    从记档的内容中不难看出,四爷和老十三的关系是真的要好。除了逢年过节照例送过去的礼盒以外,平日里的各种小玩意、吃食和各类酒水,还有四爷在康熙老爷子那里等了不错的赏赐,也都不忘让人送过去一份,尤其是老十三被圈禁那几年里,连日常吃穿嚼用的东西,四爷也特地让乌拉那拉氏安排人送过去了很多,当真是事无巨细就如同个老妈子似的细心照顾着。

    相比之下,和老八就真是面子情了。

    发现了这一对比,尔芙发现这些枯燥乏味的记档册子看起来,倒也挺有意思的,尤其也更方便她记下四爷庞大的亲戚群,不过她看着看着,便发现了一条比较奇怪的人情来往,这是一份很固定的账目,每月的初五和初十,专门负责这些事情的傅鼐就会从库房支出一笔约莫百十两银子的开支,每月如此,简直可以说风雨无阻,最早出现于康熙四十八年的六月上,而支出明细上,也不同于其他明细记录,并没有特别指明是送到何人何府的,只有傅鼐一方简简单单的私印留在册子上,这让尔芙有些好奇起这笔支出了。

    正当尔芙打算往后面再翻翻看,看看之后还有多少笔这样支出的时候,虚掩着的隔扇门就被人大力推开了,她不悦地抬头,便瞧见四爷满脸阴郁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尔芙忙起身迎上前,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之前不还是好好的么,谁惹咱们爷不痛快了,我这就让人教训他们去!”

    “没事,就是有些气李氏的糊涂性子!”四爷摇摇头道,一副不想多言地样子,闷声坐在了书房窗边摆着的太师椅上,捧着身旁角几上摆着的凉茶就咕嘟嘟喝起来,好一会工夫才注意到书案上摆着的几本记档册子,好奇地瞧了瞧身侧皱眉瞧着自己站着的尔芙,关切问道,“怎么想起来翻看这些东西了,不是有管事嬷嬷打理着么!”

    “我现在是嫡福晋,总不能和以前那样吃饱了就是闲着吧。

    再说看看这些记档册子,我也好知道知道咱们爷赚的银子都花到哪里去了吧。”尔芙笑得如同偷腥成功的猫儿似的骄傲道。

    “那你可得好好查查这些册子,咱们府里头的蛀虫可不少!”

    “爷要是这么说,那我可真就要好好问问您了!

    我瞧着册子上头有一笔每月都有的支出,数额也很是固定,你要是不说清楚这钱花到哪里去,我可就得将府里头的姐姐妹妹凑在一块,对您大刑伺候了。”说着话,尔芙就将刚才抄录下来的几张纸拿在了手里头,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难得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认真问道。

    “你是说这笔开支阿,那可有的说了!

    你知道我是正白旗旗主的身份吧,这八旗子弟入关以来,除了少数在朝堂效力外,很多都凭借着祖辈创下的家业不工不农不商,成日在京里头无所事事地闲逛,跨马游街、提笼架鸟、打架斗殴者不知凡几,但是还有一部分是出身寻常满人家庭的普通兵丁,这些人的家族在朝堂上没有话语权,也没有强有力的姻亲帮衬,想要出人头地、封妻荫子就唯有在战场上拼命,前些年对各处用兵频繁,国库耗损厉害,伤残者只能领到少量的抚恤金,而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就是一家的顶梁柱,顶梁柱到了,一家人的日子就没法子过了,我是正白旗旗主,总不好看着自己旗下的那些伤残兵丁连温饱都无法解决吧,只好每月拨出一笔银子给伤兵养家糊口。

    这点钱,虽说不能让他们过得很丰足吧,但是总算衣食无忧。

    这些年下来,有些伤残兵丁的子嗣都已经长大,已经能过养家糊口,不需要我再帮衬了,不过还有一部分是孩子们还没长起来,所以我也就没有吩咐下头人停了这笔开支,但是相比于刚开始的时候,现在的支出已经越来越少,估计再过几年,便可以解脱了。”说到赡养伤残兵丁这事,四爷脸上的苦闷,又更重了几分,眼角甚至还闪烁着一丝泪光,幽幽说道。

    关于这点,尔芙很是理解地点点头。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尔芙生活在和平年代,并未亲生经历过战乱,不过华夏百年战乱留给子孙后代的苦痛,却是让所有人都铭刻在心,一场战争下来,多少家庭破碎,多少英雄埋骨他乡,但是起码有国家去关切烈属遗孤的生活,不会让那些英雄流血又流泪,可是在这个时代,对于在战场上负伤致残、或者是战死沙场的寻常兵丁,却没有太多相关的安排,能如四爷这样关心寻常兵丁战后生活的上位者太少,她理解四爷的苦心,却不赞同这么做,一来是单凭四爷个人力量去安置伤残兵丁家眷生活,实在是杯水车薪,心有余而力不足,二来是有的时候人要是习惯了被给予,那便很难再独立起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还是该从根本上解决伤残兵丁、烈属的生活困难,而不是一味地赠送银钱。

    只是眼下并不是合适谈论这事的时机,她也只好笑笑就算了。

    “好了,别为了这些事情难过了!

    你这么晚才从书房那边回来,有没有按时吃饭,要不要我让小厨房送些吃食过来?”尔芙拍了拍四爷的肩膀,转身来到书案旁,将记档册子和那几张记录着各种奇怪开支的纸收好,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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