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二年,正值酷暑时分,白日蝉躁,夜间蛙鸣,没有一丝风,连树枝也失去了昔日的活力,无精打采地垂落着。

    武后并没有去避暑,甚至连太掖池附近的宫殿都未去,依然在清宁宫起居,侍女春樱不止一次劝道:“娘娘,这天热得反常,您还是去含凉殿养着。”

    武后对着铜镜,将本来横插着的金钗取了下来改为斜插,这才有了满意的颜色,“春樱,你的名字叫我突然想起,我曾有过一个叫夏荷的侍女。”

    春樱脸色顿时煞白:“娘娘提她做甚?一个不识时务的——”她本想说“贱人”,可是武后面前,轮不到她这样张狂跋扈。

    武后干笑了一声:“是啊,这宫里不识时务的人从来不少,她们以为夏荷只是不走运,却不知道她侍奉了我很多年……从昭仪到皇后,连名字都是我亲自取的。”

    春樱心上直打鼓,武后的话是很明显的暗示,自己倚仗着武后贴身侍女的身份在宫中狐假虎威是事实,此时少不了心虚,故而格外低眉顺目,“奴婢们全都托庇着娘娘,本就不该自以为是,若是拿着幸运当令牌,真是滑稽之至!”说完,拿起团扇在武后身边轻轻摇动着。

    武后不觉燥热,但看一眼外面的日头,还是紧了紧眉,“若是真有几斤几两,自以为是倒也没什么。我不喜欢的,是那种看了不该看的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还想与我分庭抗礼的人。”

    “那样的人,该死!”春樱恍然意会,当年宫女夏荷到了出宫年龄,武后念及多年的主仆情谊,为她赐婚,不想夏荷竟拒绝指婚,私心想亲近身为太子的少年李弘,触犯了武后的威严,被处以极刑、尸骨无存。这陈年旧事今日被提了起来,绝非偶然,武后所指实在再明显不过。她感到虚惊一场,悄悄按了按心口,想着是个火上浇油的好机会,决不能错过,于是正正脸色,装出客观公道的样子,“须知一日是天后您的奴婢,一生都应唯您马首是瞻,净想着那些攀龙附凤的事情,怀揣贰心,实在不是忠贞可靠的人……就该杀一儆百,随时警醒着那些不肯安分守己的人。”

    武后听她说得振振有词,故意拿话吓一吓她:“你这是说谁呢?依我看,你也同她们一样,你与相王那档子事,我只是懒得去搭理,也没见你和哪个侍卫、将军暗通款曲,怎就盯着几个李家的男人不撒手?”

    春樱没料到亲手掘了一个大坑,顿时张口结舌,大热天硬是惊出一身冷汗,双膝一软,手中的团扇也掉了,诚惶诚恐道:“奴婢知罪,请娘娘宽恕!”

    武后眼都懒得眨了一下,“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敢做就要敢当,这点你倒要好好学学婉儿。”

    春樱确定不了武后的心意,只得怯弱的俯首称是。

    “不过,你说说看,该怎么惩罚她?赏有功,罚有罪,我一向是公私分明。”武后又说。

    春樱抬了抬头,惊恐万分,“我?让我说”

    “这等大事,您何不召林舍人入宫一道商议?奴婢是个榆木疙瘩,说不好话,也成不了事。”她学乖了,使出欲擒故纵的招数。

    “林二娘就要展翅高飞了,我还束着她做什么?况且她同婉儿师徒情深,必是多方袒护。我何苦找那闲气来受?”武后笑着,反手捶一捶肩,“起来吧,跪着风凉,是不是?”

    春樱赶紧爬了起来,替武后揉肩,边揉边说:“娘娘顾虑的是。婉儿她冰雪聪明,才情四溢,可惜还是过不了‘情’字这一关,奴婢也是为她扼腕叹息。”

    “看来我老眼昏花了,误解了你。”武后的话其味无穷,“我还以为你们彼此不对付,忧心着你们怕是不能尽心为我办事。”

    “娘娘哪里的话?”春樱立马否认,很是坚决,“上官女史恃才傲物,私下虽是难接近了一些,但我们终归都是娘娘的奴婢,供娘娘驱使,在这一点上,我们所有人都是同心协力。”

    武后微微扭了一下头:“你就别指望比你有才华的人还要比你更谦卑,即使面上那样,人心里又是另一番想法。”

    春樱很服气,一脸受教的样子。

    “娘娘,那您打算怎样处置婉儿?”她问。

    “还说不上处置,一切都得看她的造化,她就要飞黄腾达了也说不定。”武后换了一种口气和说法,这让春樱愈发揣测不出个中奥妙。正满腹狐疑,又听得武后说:“你去把婉儿找来,我有差事给她。”

    春樱得了吩咐,不敢迟延,即刻就去传婉儿。

    政务殿里,婉儿近日事务并不繁忙,反而显得有几分闲散,她经手的文书在几个阁老手里转了一圈,没有大的改动,因此省心了不少。唯一牵肠挂肚的还是闭门不见的太子李贤,她在公众场合看过他几眼,依旧清瘦挺拔,气度高华,只是那份旁人难以觉察的隐忧似乎更加浓深,她甚至从他熟悉的眸中隐约看到了诡秘的光,这玄之又玄的直觉令婉儿感到强烈的不安。

    “上官婉儿!”别看春樱在武后面前对婉儿的态度既亲昵又恭敬,可暗地碰面的时候,完全不是一回事,她极不客气地叫道。

    婉儿对这声音烦不胜烦,面无表情地应道:“春樱,你又有何事?我在处理公务,没有气力与你闲谈。”

    春樱不甘示弱,冷冷一哼:“别以为是我想和你说话,我对你避之唯恐不及。若不是天后娘娘命我前来,我才不愿和你共处一室。”

    听她说得不伦不类,婉儿哑然失笑。

    这笑刺激了春樱敏感的神经,不满道:“你笑什么!我可是通传到了,你自个儿掂量着。”忽然想到婉儿处境堪忧,换了一副洋洋得意的面孔,两指拈起案头一张麻纸,“真是可惜,敕令上怕是再也见不到上官女史这别具一格的笔迹了。”

    对于武后的传召,婉儿随时有着思想准备,至于春樱的冷嘲热讽,她就更置之不顾了,回了几句:“那是自然,转换笔迹正是时下流行,草书已没了新意,篆隶倒是独具匠心,我虽偏爱行草,可是制敕还是楷书的好,多谢你提醒!”

    春樱气得牙痒痒,又不好发作,跺脚道:“随你便,巧言令色,鲜矣仁。”

    婉儿乐了:“原来你也读《论语》啊。”

    春樱愣愣,扭头就走。

    其实婉儿不是有心取笑春樱,她不把春樱看做同道中人,却也没有刻意诋毁轻视的意思。春樱对相王李旦的痴迷和狂热,她看在眼里,感触良深。

    顶着烈日,婉儿疾步求见武后。

    武后坐在阴凉处,饮着冰镇梅汁,蘸着细糖品尝新鲜的瓜果。见婉儿前来,朝她微挥衣袂,很是和气,“婉儿,这边来。”

    婉儿行了一礼,肃立在武后跟前。

    “别那般拘谨!今日叫你来,是想说些体已的话,你若这样,我反而不好开口了。”武后的口吻听上去温吞吞的,让人昏昏欲睡。

    “承蒙娘娘错爱,奴婢受宠若惊。”婉儿又施一礼。

    武后拉过她的手,轻柔道:“我一向器重你,寄以厚望,故而时常显得严厉……我同你母亲一般,不愿看到你误入歧途……”

    婉儿心中有数了,武后突然提到自己的母亲,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她周旋着说:“奴婢愚钝,竟不能体谅娘娘一片苦心,实在愧疚万分,无地自容!”

    武后笑着:“真是个傻孩子!你且坐一坐,我让人拿酸浆给你吃。”

    “奴婢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婉儿依言在武后一侧坐下,这样的殊荣使她如芒在背,勉强按捺心神严阵以待。

    她的机警武后从不怀疑,因此依旧带着笑容说话:“婉儿,你能与太子保持距离,这点我很意外,也很欣慰,但这是否意味着你彻底想明白了?”

    婉儿故作迟疑地回答:“太子对奴婢弃如敝履,奴婢自然要知耻而后勇,否则丢人是小事,令娘娘蒙羞就是万死难咎的大罪了。”

    武后稍稍眯了眯眼:“这阳光真烈!”

    婉儿抬袖去挡:“娘娘,日头转了,您要不要换一处纳凉?”

    “我嫌麻烦,就这样罢了。”武后虽这样说,却招手命人置了帐。

    这一道高高的帷帐彻底隔绝了光热,但婉儿的焦灼分毫没有消退。她徐徐起身,跪了下来:“娘娘,您请说吧。”

    武后叹一叹,作无奈状:“好!有时我真希望你能鲁钝一些。”胸中似有一股闷气正在升腾,慢慢从口中吐出,“我已有确凿的证据,我亲生的儿子、大唐的储君,背地里邀买人心、豢养死士、集结禁军,甚至私藏了兵器……他终于要对他的母亲下狠手了!我一向以为他同他的父兄一样,有着李家独有的优柔,现在看来,他要果敢许多,或许这正是他像我的地方,也是我容不下的地方……你说,作为母亲,作为皇后,我该怎么办?我该顾虑母子之情,还是君臣之道?不要说他们的江山同我无关,这些年世人有目共睹,是我在撑着!说我一手遮天,那也是为了他们李家的社稷阻风挡雨!”

    言辞慨然,婉儿无法辩驳,怔怔地望着宫中最为常见的青石砖,终于明白了李贤在极力回避她的这段日子,走上了一条孤身犯险的路。他不见她,始终有着原因,她却曲解疏忽了,如今大错铸成,追悔莫及。

    婉儿的额头在青砖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娘娘,请您差遣,奴婢愿意为您尽忠。”

    武后颇为诧异:“我原本料想你难以释怀,需要纠结很久。”

    “是非曲直面前,奴婢不敢藏匿私心,请娘娘下令,让奴婢前去东宫查证。”婉儿几乎是抢着说,她十分明白,这个前去东宫的人非她不可,若是换成那几个被武后重用的酷吏,一切将会变得不堪设想。

    “容我细细想一想。”事情进展得过于平顺,武后反倒踌躇了。

    “请娘娘当机立断,否则贻误时机,太子一旦觉察到,异动在所难免,恐怕后患无穷。”婉儿面色凛然,心情沉痛到极点,却若冰霜一般凝结住所有情感,“我与太子有旧情,他必然对我不加设防,此时温言软语胜过刀枪剑戟,请娘娘莫要迟疑,也给奴婢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她又在青砖上一叩。

    武后定定神,颌首同意。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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