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来,刘因已经知道南朝皇帝之所以坚持不肯予以史氏特权,既有其坚持天下一制度的信念,也有对于史氏不信任的所在。这个他也可以理解,毕竟三代蒙受元朝恩宠的世家骤然请降,除了迫于形势之外,不难想象其中的缘由,尤其是在联手保州夹击宋军之事刚刚发生的时刻。
    “陛下,华夏地域广大,当下中原汉夷杂居,胡族各部遍布周边,民风民俗各有差异,各种制度的贯彻难以做到整齐划一,更难一以贯之于胡夷之地。且各地情形多有不同,并非所有世家豪族皆是十恶不赦,陛下也应考虑因时因地施策,而非千篇一律不加变通。”刘因还想做最后的争取,劝其改变对待真定史氏的态度。
    “正是因为根本的社会制度是国家和社会的基础,决定着国家和社会的性质。各地情况多有不同才必须做到社会制度的一以贯之于有效的统辖范围内,如此才可以做到基本的社会公平,这是和平发展时期维护“大一统”的根本保证。”赵昺言道。
    “反之,根本的社会制度不一致,人们缺乏制度共识,必然会导致分裂的发生。而因地因时施策也必须在此基础上进行微调,而不宜做大的调整。而今大宋对史氏网开一面,授予特权,便是对其他人的不公平,也是对其属下百姓的不公平。”
    “若是史氏不肯归降,陛下定是不惜一战了!”刘因面色一黯道。
    “嗯,播州杨氏盘踞西南数百年,叛宋降蒙,见蒙元溃败,仍欲以继续世袭播州之地为条件复降归宋。被朕拒绝后拥兵叛乱,我朝大军不过一载便彻底平定播州之乱,杨氏满门伏诛,遗族尽数内迁,数百年的豪门大族顷刻灰飞烟灭。”赵昺言道,“史氏若是不明形势,也必然步其后尘!”
    “那陛下对中原儒生存有偏见,断绝了他们入仕之途,岂不亦是对他们的不公,且有违国制呢?”刘因再问道。
    “静修先生,此不过陛下刚刚的气话而已。早在年前,陛下早就颁下旨意,为中原儒生开恩科取士。现下江北各地州府已经开始筹办乡试,准备于开封举行省试,举子们将在秋后于临安参加殿试!”陆秀夫笑笑道。
    “哦,这真是中原士子的幸事!”刘因兴奋之余又问道,“此次开科取士,是否对所有士子不加限制,即便是异族士子也可参考?”
    “当然不是,还是有所限制的!”主管此事的邓光荐言道,“参考士子首先要家世清白,日常没有劣迹;其次,本人未曾担任过伪职,族中祖、父两代直系血亲未曾在伪朝供职;再有需有县学、州学,或是书院提供的就学凭证,或是有籍地耄老举荐,且通过当地官府的审查。凡是通过者,不限家世、族属和从事的职业皆可参加科举。”
    “此确也公平!”刘因颔首有些激动地道,“自蒙古灭金入元之后,已有四十载未曾开科,断绝了中原士子入仕之途,多少人空有满腹才华,却不得不埋没乡间!”
    “看来静修先生只知苦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得知消息后,中原各地士子异常踊跃,甚至不惜长途而来,现下参加乡试的儒生便有万余,可惜真定城中的儒生们已经错失良机!”邓光荐轻笑道。
    “陛下,可否也给真定儒生们一个机会呢?”刘因意识到此次开科对中原儒生们的意义,关系到他们的前途和命运,向皇帝施礼请求道。
    “不可能了,初选已经结束。朕若是给真定儒生们一个机会,那么对于其他人就是不公平。而特例一开,对于后续被收复的州县儒生们是否也要开恩允许他们参加科举呢?这是不是又会产生新的不公平呢?”赵昺摇摇头,反问道。
    “可陛下要知真定学风甚盛,儒生数百,他们苦学不缀多年,仅仅因为数日的耽搁,便要再等上数年,甚至终身无缘再参加科举,岂不要抱憾一生,而这对于大宋亦是损失啊!”刘因还不死心,再言道。
    “静修先生,数百人与万人相较只是少数,朕怎能因为百人的缺失而误了万人的前程。而先生亦言真定学风甚盛,其中不乏可用之才,极可能在科举中脱颖而出,但他们的参与必定要使得他人落榜,岂不也是种不公平。若先生处于朕的位置,尽管会为痛失栋梁之才而可惜,可也会做出取舍吧!”赵昺言道。
    “唉!”刘因叹口气,又道,“陛下所言正是,此就同陛下绝不会因为真定的犹豫不决而继续等待下去,其也不过是中原千百城池中的一座而已,尽管重要却非不可或缺!”
    “呵呵,静修先生困守真定多年,也应出去走走,尤其是看看今日的江南。”邓光荐听了其的感慨,笑笑建议道。
    “吾早就欲往江南一行,饱览水乡风光。但是一者南北隔绝多年,二者囊中羞涩,一直未能成行,而今更是有心无力,恐抱憾终身了!”刘因苦笑道。
    “如今的江南可观着非只有山河秀丽,复国后数年的治理,江南更加富庶,民心安定。各处官学、书院林立,文风尤胜中原,先生在中原享有盛名,游览之余也可访学辩经,探讨圣贤之道。”陆秀夫劝道。
    “是啊,圣人言‘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吾从未踏出过中原之地,已是鼠目寸光了!”刘因叹道。
    “静修先生有此悟甚善。”赵昺接言道,“圣贤多慕周公之治,谓之为千古典范,却不知世界已历千年沧海桑田,华夏亦再非仅有中原之地,中国已非昔日之中国。若当今仍抱残守缺,故步自封,不能因时因势反省自悟,与时俱进,亦只能被扫进故纸堆,为历史所淘汰!”
    “陛下之言,吾不敢尽数苟同。”刘因被皇帝的话又刺激到了,喝了口茶道,“圣贤之言在于教化众生,使人明理、守礼,从而有治。陛下崇武抑文,废农兴商,此乃末道,来日必遭反噬,使得国之不国,民怨沸腾!”
    “静修先生言重了,陛下……”陆秀夫听了不悦地道。
    “陆相……”赵昺摆手制止其再说下去,拿起茶壶给各人斟上茶道,“朕以仁孝治天下,办学以启民智,怎能说屏弃圣贤呢?但圣贤亦有力不逮之处,朕因时而治,因事施策,又有何错?”
    “大宋养士百年,儒生何止万千,若是与蒙古人讲理就能让其退兵,江南何至于陷于敌手,遭蒙古铁蹄践踏。抵御外辱,中兴复国,自然是要依仗武人,靠无数士兵的生命才能做的到,难道这些为国征战的兵将不值得尊重吗?朕给予些优待不对吗?”
    “再言朝廷官员也需养家生活,朝廷也要修桥补路、兴修水利、赈济灾民,需要养兵御敌、卫国戍边,这些皆需要钱粮,即便是小民百姓同样需要互通有无,交换所得。若是只要朕读圣贤书就能点石成金,让国泰民安,朕天天读书又如何!”
    “朕重工兴商,可以将农户田里的产出,农妇纺出的纱线、织成的布帛;工匠烧出的瓷器、炒制的茶叶、织就的绸缎、造出的舟船等等,通过商人销往海外,换回真金白银,增加了国家的税收,减轻了民间的税赋,使国库充盈,百姓富裕,这有错吗?”
    “圣贤也曾说过‘仓廪足知礼仪’,朕一路行来所见北地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不惜卖儿鬻女换得一日粥食,甚至不惜为盗劫掠,可谓道德沦丧。但他们想这么做吗?还不是生活所迫,为谋活路不得不做出此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所以当下最大的道理就是让百姓吃饱穿暖,居有定所,朕当下要做的不是去学什么圣贤修心养性,读那些道德文章,而是去解决民生问题!”
    “中原也不乏名士大儒,他们中很多人也应诏入仕辅佐蒙元诸汗,而忽必烈、真金也重视汉法,委与他们重任,但为何又将他们抛弃,重新任用色目人,使得汉法难以得以实施?说到底,还是这些汉臣做事不切实际,好高骛远,又不通政务,不擅实务,不懂理财,使得国库空虚,无财可用,百姓困苦,国家动乱,朝廷动荡!”
    “这……这是诡辩!”刘因在连连质问下,一时竟难以辩解,满腹的学问的也无法回答,只憋出了两个字。
    “呵呵,静修先生,陛下此言并无恶意,也无轻蔑之意,切勿多想。”陆秀夫见其羞恼,赶紧打圆场,见其面色稍缓又道,“精修先生,可想好了出路!”
    “吾无意入仕为官,也不愿误人子弟,只想读书自娱,了此残生!”刘因轻笑道。
    “唉,静修先生真是实在人,被人戏弄尚不自知。真定之事无论成败,汝皆会身败名裂!”赵昺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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