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平略微震惊之后,又将手搭在黄幼薇的脉搏上。
    良久之后,他将手收了回来,说道:“好了,你收回去吧。”
    黄三笠试探着问道:“张医师,怎么说?”
    张鹤平微笑道:“好孩子,你跟着钟岳去帮我买样东西来,可以吗?”
    黄幼薇很平静地坐在位置上,说道:“张医师,我早就该死了。很多叔叔伯伯说,我能活到十八岁,是个奇迹,所以您有话直接告诉我就好了,不用避开来。”
    张鹤平朝黄三笠望了一眼。
    三爷点了点头。
    “那好,能有这样的心态,黄先生,您的孙女是我诊过的患者之中,最乐观的一个。你的病,从我看过的记载文献来看,只有两例。”
    黄三笠瞳孔一缩,“这么说,您还看过其他这样的案列?”要知道,他们去过太多的医院,那些医生对于黄幼薇的病,更是闻所未闻。
    一个人的手,温度就算是再如何低,总不能低于室温吧?更何况常人的手,不管是是季节,都是保持在三十三摄氏度左右,这也是人作为恒温动物的生理构造,然而黄幼薇……钟岳在这个夏天第一次碰到她的手之时就感觉到了,这个女孩的手,温度可能只有二十度左右……当时天气炎热,相差个十几度,感觉是非常明显的。
    “嗯。”张鹤平点了点头,“一例实在晋唐时期,当时的医录之中记载过,是个三岁的小孩,手的温度也和她一样,低于室温。”
    黄三笠很着急地问道:“后来呢?”
    “晋唐之时,人寿命普遍不长,正常人活到五十岁已经是长寿了,加上兵荒马乱,平均寿命可能才三十岁,当然这大多都是受战乱影响。古代早夭的孩子很多,所以那个孩子在那次诊断之后,被认为是不祥,活活饿死了。”
    “饿死了?!”钟岳有些愕然地反问道。他心中有些骇然,为人父母,居然认为自己的小孩是不祥之物,然后活生生地把他饿死了?这还是人吗?
    张鹤平平静地说道:“你听上去很荒唐,但是在古代太普遍了。有些灾年,或者经历过战争的浩劫,颗粒无收,易子相食的情况偶有发生,在这种情况下,活命成了他们唯一的要求,而那样的一个孩子,不说能养得活养不活,就算是能养活,对于一个普通人家来说,可能要倾家荡产,而且古代一户人家,不止一个孩子,要养活一家老小,怎么办?或许不祥只是他们心里安慰的一种借口罢了。”
    黄三笠喝了口茶,问道:“那另外一个病例了?”
    “另外一个病例隔得稍微近一些,在民国时候,而且年代靠近,所以叙述地也很详细,就诊次数也很多,由于病例特殊,这个大夫也是把它记录得很详细。不过那个患者,直活到了十四岁,就在那个冬天,离开了人世。”
    屋子里的氛围变得凝重了。
    钟岳知道,这个消息,对于黄家爷孙俩来说,无疑是个阴霾,但是他不得不再问下去,哪怕接下来张鹤平说的话,会让原本对生活抱有一线希望的黄幼薇更加看不见光明。
    “张医师,那个病例,最后是怎么死的?”
    张鹤平看了眼黄幼薇。
    “最后寒症渐渐波及大脑和心脏,是吗?”黄幼薇看向张鹤平,那双冷眸,仿佛看不出任何的悲伤和绝望来。
    “嗯。”
    钟岳问道:“病例上有没有写明,什么药有效,或者说什么方式可以控制病情的?”
    张鹤平摇了摇头,“药物、运动包括恒温室,那个医生都试过,然而在治疗期的五年里,没有任何效果。那个时代,患者家里也算是富庶之家,不然恐怕早就被遗弃了。如果黄先生,你们需要那份详细的病例,我可以帮忙找一找,可能需要花费的时间有些长。”
    “那就太感谢张医师了。不知道张医师对我孙女这个病,怎么看?”
    张鹤平说道:“钟先生,这里有笔墨吗?我行医开方用惯了软笔。”
    “用,这边请。”
    “二位稍等。”
    钟岳带着张鹤平到一旁的书桌前。张鹤平低声说道:“钟先生,此病我真是爱莫能助。”
    “啊?”
    “这是命,不是病。”张鹤平眯缝着眼,“那个写病例的人,是民国时候很有名的一个大夫,替中山先生都看过病,他诊治了五年,最后在诊断病例上写的就是这六个字。”
    “那您过来说的开方子是……”
    张鹤平拿起笔,在裁好的宣纸上写下了四个字——“向死而生”。
    “这个小姑娘,比你我想象的都要坚强,如果她完全不知情,可能还可以用些安慰方剂,不过现在,我看,只有这个方子,能自救了。”
    钟岳说道:“之前张医师以西岭印社的名誉理事身份过来,我还觉得纳闷,看了您的用笔之后,我才明白,您这是书医双修啊。”
    “说笑了。这个方子,还是你给她吧。这个病,确实没人可以治,能活到十八岁,已经是个奇迹了。”
    钟岳拿着这张方子,“您真的不再帮忙治一治了吗?”
    “这是命,怎么帮?”
    “您就这么迷信吗?我之前听人说,‘阎王爷点了名,拉扯是要折阳寿的’,虽然有些冒犯,但我还是想问您,身为医者,您这话是不是太没有职业道德了?”
    张鹤平淡然一笑,“之前我说,患者家属需要一个心理慰藉,钟岳,那我再问一句,身为医者,需不需要一个心理慰藉呢?”
    “您……”
    张鹤平拍了拍钟岳的肩膀,“你和王格的事情,我有些耳闻,你后边说的话,我也很感动,但是钟岳,劝你一句话,沉住气,静得下心,这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有空去临安孤山看看吧,那边有不少志同道合的人,对你很感兴趣呢。”
    “谢谢您。”
    “不客气。”张鹤平走过去,“黄先生,我先走一步了,方子已经给钟先生了,要交代的我都给他说了,这里也不是诊所,本来看病都已经是破例了。”
    黄三笠还没反应过来,站起来,“张医师,唉,等等啊。要不再看看……”
    “我如果找到那个病例,会送到钟先生这里,其余的事情,钟先生会转达我的意思,真的不再逗留了。”
    “那……好吧。幼薇,谢谢张医师。”
    “谢谢张医师,我送送您吧。”
    张鹤平手一招,“留步,都留步吧。今天过来,本来就不是医师的身份,已经是坏规矩了,再说下去,就不是很合适了。”
    钟岳将张鹤平送到门口,看着老头子走远了,才回到了屋子里。
    “拿着,这是张医师给你开的方子。”
    黄幼薇说道:“没用。”
    “你这孩子,我们大老远过来,不就是来看病的,人给开了方子,你这是什么意思?”黄三笠接过那张方子,“钟岳,这回谢谢你了。”
    狠人黄三笠,这些日子,给钟岳的印象,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似乎在这个孙女面前,那个大马金刀坐庙前,笑对破旧黄毛儿的老江湖,退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三爷您客气了。”
    黄三笠打开方子,“向死而生?”
    黄幼薇坐在位置上看书,“我说了,没用。”
    “你这孩子……”黄三笠坐在位置上,这种经历,或许在爷孙俩身上发生过太多次了,可能时间久了,从一开始的失望,后来变成了麻木,可能经历得久了,也就看淡了吧。
    黄幼薇合上书,“我们该走了吧,爷爷?”
    “恩,是啊。”
    钟岳看了眼时间,说道:“现在快晚高峰了,估计高架桥堵着呢。我叫点……”他看到黄幼薇那张干净的脸庞,话说到一半就不说,“我送你们。”
    这个女孩,她是靠输液活命的。
    黄三笠笑道:“怎么了?怕我们吃穷你?”
    “三爷说笑了,只是之前听幼薇说,她不能吃东西,只靠输液来维持。”
    黄三笠脸上变得复杂起来,哈哈笑道:“靠输液?小薇,你真跟他这么说的?”
    钟岳一愣,难道不是?
    “我只和他说,我不吃外面的东西,太油腻了。谁知道他怎么理解的。”
    “……”
    黄三笠摇头笑道:“真搞不懂你们年轻人,有话不能直说吗?总喜欢拐弯抹角。”
    “那我点一些清淡的。”钟岳现在想来,当初听到输液,还以为黄幼薇真的就只靠输液活命了,但是现在仔细一想,才发觉自己有多蠢,单靠输液,人的机体怕是早就废了,还能这么活蹦乱跳就怪了。
    被这么一闹,耕耘轩里原本压抑的氛围顿时消了。
    黄三笠说道:“手机也甭点了,送来送去的饭菜都凉了。今天钟岳你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做东,咱们就在你们华美附近找个干净的馆子吃点吧。”
    黄幼薇将那本《活着》放入那个双肩包里,“爷爷,我想吃小笼包。”
    “你不是不喜欢吃沾油的东西嘛?”
    “我想试试。”
    黄三笠眼眸满是喜色,“好!爷爷陪你吃遍全沪上的包子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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