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冬完全出鞘的瞬间,刀芒暴涨八十丈。

    粗如臂腕的光束冲射而起,宛如撑天之柱阻挡了梅花烙印的封落。两者相遇,无数零碎星芒溅射,如流火散落林海,燃烧梅树……

    倒挂半空,白发张扬凌乱飞舞的沈遗风罕见露出凝重的神色。

    虽说从没有小觑苏唐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刀客,可交手的瞬间仍让他产生了遭遇前所未有劲敌的惊慌感觉。

    而这,仅仅只来自于那柄刀出鞘的刀芒。

    “我会输吗?”

    望着梅花烙印下渺小如蝼蚁的身影,恐惧的念头浮现脑海。

    不过这种念头刹那便被沈遗风抛诸脑后。作为江湖成名数年不世出的绝代天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临阵对敌最忌分心,尤其对手的境界修为与自己相差无几。

    他双目露出决绝,像是心底发出了一声呐喊。

    于是洪流般缭绕的真气从四肢百骸尽数朝掌心汇聚,然后均匀的铺散在梅花烙印之上。像是燃料,更像是食物,那温度极高的烙梅五片花瓣竟顷刻升腾起红色焰火,将真气燃烧。

    大雪弥漫盘旋半空的那朵梅,此刻看着像极了南朝佛国太玄境大贤尊者坐化煅烧佛骨念珠时的火莲。

    火莲在燃烧。

    刀芒光束也在燃烧。

    于是梅花烙印继续下坠。

    宛如承受泰山压顶的徐霞客双脚陷入积雪的地面,已埋没双膝,可他依旧背影笔直。

    就如那道光束。

    倒不是心中秉承着什么威武不能屈的信念,宁折不弯。师父自幼教诲他,江湖儿郎无需拘束繁文缛节,打不过就跑是人之常情,不必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之所以身背笔直,纯粹只是感觉而已。

    初次出刀,他感觉自己尚有余力。

    还能挺住,便坚挺久一些。

    就是这么简单。

    这是他的刀,也是他的道。

    他的刀刚刚离鞘,还未曾真正出招。面对沈遗风这种江湖久负盛名的对手,自然没有依赖拔刀时刀芒取胜的愚蠢打算。

    他很清楚,唯倾尽全力方有夺胜的机率,那意味着毫无保留。

    所以徐霞客将仅剩的三成修为,也就是他的余力,尽数灌注到倍感沉重的臂膀之上,宛如一条碗口粗细的青蛇缠绕。

    于是那反握刀柄的手,越来越有力。直到某刻,他状态攀至巅峰。徐霞客没有丝毫犹豫,挥手便朝风雪乱舞的天空划出一道由南及北横亘云天长约百丈的无声刀痕。

    那刀痕从正中心劈开笔直的光束,过程像极了一个十字。只不过十字的一竖随火焰燃烧,逐渐变得矮短。剩余一横则自底朝天远遁而上,转瞬便将犹似佛坐火莲的梅花烙印划开。

    少年白头的沈遗风没想到仍是低估了这一刀之威,眼看那刀芒扑面之际,他目露惊惧,拼死闪躲。

    刀芒无可阻挡没入云层。

    只听云层深处滚起一阵闷雷,旋即有朵不知是穹霄堆雪还是飘荡棉絮的阴云陌路,一分为二,大难临头随凄厉北风各自飞……

    是的,这一刀切开了云。

    还惊怒了天威。

    这是徐霞客万万不曾想到的结果与威力,以至于出刀后的他有些呆若木鸡。

    拼死躲开那一瞬的沈遗风翩然落地,落在火海烧红梅的林中,任凭半空轰散的梅花流火四处激射,再没了先前云淡风轻的神仙气质,却是与苏唐刀客一样呆滞。

    他的呆滞与徐霞客稍有不同,那是六分震惊,四分沉痛。

    他输了。

    江湖成名数载,与西蜀叶留仙、江东南姑射齐名,被誉为不世出天骄俊彦的北燕沈遗风竟输在苏唐刀客手中。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刀客。

    该说些什么呢?

    绽放着血色红梅的白袍依旧摆列不休,满头银发的沈遗风悲从中来,无法断绝。

    徐霞客率先从呆立中苏醒,恢复理智。他看着数百米外的那道身影,于是开始思考。

    他并不擅长于此,只是觉得好奇。

    虽说那一式冬灭刀意威力无穷堪称神仙手笔,可怎么说沈遗风也是数年前便迈入武道七重化凡境,潇洒随意,拥有天纵之姿,岂能如此不堪一击?

    徐霞客望着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对方,想通其中关节的他将夏冬收入鞘,叹了声气:“沈遗风还是沈遗风,但却再不是北燕沈遗风了。”

    徐霞客转身走出大雪飘荡梅林葬烧的火海,只留下回荡不绝的声音。

    沈遗风恍然若悟,摇晃着身体跪倒在梅林。

    是啊,他早已不是那个与叶留仙之辈齐名的北燕沈遗风。

    从何时开始的呢?

    他想着,或许自那日杀死第一个负心人开始。或许更早,从立下那座碑石开始。又或许在他间歇性失忆不知不觉踏入毁诺城的时候,他就已在跌境。

    跌的不是武道修为,而是心境。

    经历过背叛的自己,数年里对那夜律香川划一叶扁舟带梅荀雪离开的一幕耿耿于怀始终无法从脑海抹去。

    于是他便立誓,杀尽天下负心人。

    数年间,他确实杀了许多人,也收纳了许多人。

    可到头来得到了什么?

    除了无休止的跌境,他依然郁郁寡欢。即使在杀人时,也无法产生丝毫快感。

    究竟因由何在?

    在于执着,更在于执念。

    因为带给他无尽痛苦的梅荀雪还活着,律香川也还活着。

    他们非但活得精彩,甚至此时此刻已在那缥缈如仙境的凌云阁结为道侣,正自乘鹤仙游人间,谁又能怜顾自己呢?

    数年里,所谓杀尽天下负心人,不过就是没有勇气的逃避罢了。明知梅荀雪与律香川就在凌云阁双宿双飞,他却连找上门的念头都不敢浮出脑海。

    只因那是江湖传承数百年依旧神秘如初的凌云阁。

    沈遗风仰面。

    任凭冰凉的雪花亲吻着脸颊。

    他敞开双手,拥抱天地。

    眼角滑落一滴泪滴。

    于是周遭燃烧的红梅翩然浮起,那跳动的火焰里再度浮现许许多多往昔的记忆与画面。那些画面如纸页在燃烧,随着经营数年的诺大一片梅林化为灰烬。

    他忽而癫狂大笑。

    他如疯如魔的笑声传得很远,从火海里飘出,穿透距离与空气,传到毁诺城中某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传入从烧饼铺刚刚买了几个烧饼的徐霞客耳中。

    那是沈遗风的战书。

    只等他去那凌云阁了却情仇,放下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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