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张恒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像是有人在耳边叹气,沙哑急促,他起身推开窗户,特纳河上飘来的白色水汽弥漫在庄园内,房子边的葡萄架下,两只澳洲鸸鹋(鸵鸟)交颈而立,战况激烈。

    一瞬间,张恒耳边回响起赵老师的那句经典解说词:“春天到了,万物复苏,交配的季节已经来到......”

    十几分钟后,他穿好衣服,走下楼梯,老弗莱明已经坐在餐桌边,一手拿着咖啡杯,一手拿着报纸,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夏天是挥洒热情的季节,你也是被热情的小家伙们吵醒的吧?”

    张恒脸上滞了下,苦笑点头。

    “坐吧,清晨喝上一杯我牧场里刚刚挤出来的热羊奶,接下来你的一整天都会精力充沛。”

    “加糖,鸡蛋,还是柠檬?”围着白色围裙的土著厨娘从厨房里探出个脑袋。

    “糖,谢谢。”澳洲白人移民的祖辈普遍经历过长期的海上生涯,喜欢往各种饮料里添加柠檬这样富含维C的水果汁,还有些更为彪悍的人喜欢往热牛奶里打入生鸡蛋,对此,身为农耕民族优秀传人的张恒敬谢不敏。

    喝了口热乎乎的羊奶,他觉得胃里舒服很多。

    老弗莱明放下报纸,直接用手拿起餐盘中一块水煮羊排,往上面洒了点细海盐,用嘴撕下一块,一边咀嚼一边问:“波洛说,你们看中了我的牧场,准备在这里开发铁矿?”

    “是这样的,我们判断这片土地下同样蕴藏着储量巨大的铁矿。”张恒很诚恳地承认。

    皮尔巴拉地区拥有储量巨大的铁矿,在汉库克发现哈姆斯利峡谷铁矿后,遍染这片广袤荒野的红色就成了切实的佐证。

    只是在这个时间节口,除了力拓全力投入这片地区外,其他大公司尚无瑕专注此地,必和必拓还在专心开发南非的金矿,淡水河谷还拘泥在巴西根本谈不上走出国门。

    未来满世界挥舞钞票购买各种矿石资源的日本和中国厂商,前者此时还缩在国内猥琐发育,后者的外购渠道集中在东欧少数几个兄弟国家。

    老弗莱明这片牧场位于布鲁斯山以东五十公里,再往东南十几公里就是纽曼地区,到八十年代中期,必和必拓将拿下这里方圆近百平方公里的铁矿开采权,并积极拉拢主要原料需求国厂商成立合资企业,出产的铁矿石品种就是中国国内钢铁厂家熟知的纽曼粉和纽曼块。

    这家合资企业的主要股东有改组后的必和必拓(BHP),伊藤忠株式会社,三井物产,武钢,马钢,沙钢和唐钢。

    上辈子张恒有个朋友专门给沙钢处理钢渣,曾经被邀请来西澳旅游过,从那人的朋友圈里,张恒无意中了解到很多实地情况,没想到这辈子竟然发挥了意想不到的重大作用。

    老弗莱明放下啃光了的羊排,拿起餐巾擦着嘴角,目光平淡地看着他,“如果我不答应呢?”

    “您可以阻止我在您的牧场上开矿,但您阻止不了我在周边地区的行动。”张恒神情严肃道,然后又换了笑脸,“这也是波洛一直以来的愿望,我希望您能够支持我们,这对我们很重要。”

    老弗莱明深深看了他一眼,扔掉餐巾,起身打开客厅大门,在砰的关上之前,硬硬地扔下一句,“记住,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波洛。”

    “我家那个倔老头答应你了?”波洛从楼梯上闪出来,急步走到餐桌前,好奇地看着他。

    “还不都是为了你!”张恒起身拍拍他肩膀,“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半个小时后,从香江过来的一行人用过早餐,乘坐老弗莱明牧场的三辆福特F150离开牧场。

    这三辆F150是福特在六十年代推出的第一代猛禽,单排座,V8发动机,据波洛说,西澳土地上行驶最多的就是这一款车,尼桑和丰田等日系车暂时还看不到影子。

    让两个老头坐副驾位置,年轻人们坐在铺了棉垫的车厢里,张恒站在为首车子的车厢里,手扶车顶看着前方,陈镇宁在他身边小心地注意着周围情况。

    车队行驶在一望无际的红土平原上,在身后扬起漫天红尘,道路两旁偶尔能见到零星的带着绿色的牧场,大多数时间看到的是红褐色的荒野,稀疏地点缀着灌木和野草,偶尔有小群袋鼠出没在其中,看到这三只怪兽呼啸而来立刻逃窜得远远的。

    路上没有遇到其他车辆,他们只用了二十分钟,就抵达地图上命名为纽曼的小村落,这是一个土著民聚居区,有着几十座用红土堆砌墙体野草当做屋顶的房子,据波洛说这里的人口不会超过两百左右。

    车队远远就停下,张恒跳下车,吐了一大口红色的唾沫,陈镇宁打开焊接在车厢架上的大水罐的龙头,打湿了携带的毛巾递过来,他接过来擦洗了把脸。

    庞文和唐基华一边吐着口中的泥水,一边摸着屁股,随后便是叫苦连天,林良的团队以及唐全庞鼎元的七八个手下,倒是一言不发,不过苍白的脸色说明了他们其实也很不好受。

    这一路都是干旱地带,道路上的硬红土夹杂着硬石子,的确颠簸得让人发狂。

    张恒走近唐全和庞鼎元,“两位,还好吧?”

    “我们有座位坐,还算好,你们倒是辛苦了。”两个老头搀扶着,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那么,你们带人在附近初步勘察下,注意千万不要践踏他们的田地,我和波洛去拜访他们的头人。”张恒慎重交代完,在波洛的带领下,走向村子。

    陈镇宁拎着两大袋礼物跟在后面,林良交代另外几个律师在原地好好休息,也跟了上去。

    同北美洲的土著居民相比,澳洲土著居民无疑要幸运得多,虽然白人殖民者也曾经在某个时间采取同化政策,但毕竟是文化同化,并没有采取“割头皮”这样残酷的方式。

    6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世界范围内人权状况的大力改善,澳洲政府对土著民的政策有了翻天覆地地变化,不仅给予他们全部的公民权利,还颁布了专门的法律,给了他们大片保留地,以及一定的税收优惠权和其他经济特权。

    纽曼这个土著民村落,位于这个土著民族群保护地的中心,据波洛说,他们连老带幼不到两百人,却拥有周边方圆20平方公里的土地所有权。

    如果想要开发纽曼地区这一个超级大铁矿,纽曼村的土著民们是绝对绕不过去的,这也是张恒今日特意过来拜访头人的原因,他想试着说服他们,把勘探权交给自己。

    村子里并没有什么人走动,几人走在村里的主要道路上,偶尔能见到有土著老人坐在门口内侧,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村里的男人都去了港口和铁矿上打工,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女人们同样如此,还有少数人去了像我家这样的牧场主家里当佣人或帮工。”波洛小声介绍。

    部落头人或者说政府认定的村长家到了,房子并没有与普通村民有什么不一样,圆形的红土屋,野草编织的屋顶,薄铁皮割出来的门敞开着。

    “赫尔古鲁头人,您在家吗?”波洛轻轻敲了下铁皮门。

    “是小波洛啊,快带着你的伙伴们进来吧。”一个苍老的声音回道。

    波洛朝张恒三人点点头,先走了进去,张恒几人跟着进去。

    出人意料的是,房子内并不黑暗,一盏至少有一百瓦的灯泡挂着草屋顶下面,让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披散着长发,穿着红色纱质长袍的老者端坐在地上一张大草席上,打量着来客们。

    波洛脱掉皮鞋,走上草席,在老者面前弯下腰,老者伸长脖子,用额头碰触了下他的额头,他退后几步,盘腿坐了下来,回头对张恒三人点点头。

    三人照做后,同样盘腿坐在老者对面。

    叫赫尔古鲁的村长问波洛:“你从美国回来了?你这几个伙伴是华人吧?”

    “是的,尊敬的赫尔古鲁头人,我刚刚回来,他们的确是华人,这一位是我在美国时认识的张恒,他现在是我的老板。”

    赫尔古鲁好奇地看了张恒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波洛接着说起自己一行人的来意,赫尔古鲁眯着眼静静听完,好久都不说话,就在波洛想要再次开口时,他才缓缓开口:“波洛,你和你的伙伴们不是第一个来找我谈这件事的,最近几年里,力拓的人也来找过我好几次,都被我拒绝了,我只能说抱歉,你们也不例外。”

    波洛想要说话,张恒拉住他,诚恳地对老者说:“尊敬的赫尔古鲁头人,如果您愿意把这片土地的勘探权交给我,我愿意为您的村民们修建一座现代化的小镇,他们从此可以在家门口就找到薪水优厚的工作,不用再离开家人,跑到几百公里远的地方去工作。”

    “听上去很不错,不过力拓的人也是这么承诺的。”赫尔古鲁笑笑,“我们有句谚语,奔跑的袋鼠不会是你的盘中餐,或许你可以理解,我尊敬的客人。”

    张恒想了会,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请给我们一点时间做下预算,然后再给您一个答复。”

    波洛带着三人再次上去和他碰触了下额头,放下礼物穿好鞋走出房子。

    “难得有华人过来我们这样的内陆地区,我带你们逛逛我这个小得可怜的部落吧。”赫尔古鲁出人意料地穿上他那双草鞋,追了出来。

    张恒道谢:“那谢谢您的盛情了。”

    村子很小,主干道走了几十米就逛完了,赫尔古鲁带着他们走出村子,绕过一片红色的巨岩,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座宽敞的大房子,屋顶上竖着一个十字架。

    波洛吃惊道:“你们村也有教堂了?”

    赫尔古鲁笑道:“你离开家去美国的第二年,西澳天主教教会派人来给我们修的,建成后他们还陆续派来了几批志愿者担当老师,现在所有的孩子们都在里面上课。”

    “原来这样,我刚才还想问怎么没看到小孩子呢。”波洛恍然大悟。

    远远传来郎朗的读书声,用的是英语,张恒注意倾听了下,是《小王子》中的一段,他卧病在床时把这本书翻烂了。

    赫尔古鲁带着他们四人一一走过这座教堂几个功能不同的场所,礼拜室,教师办公室,生活区,最后在教室外面他们驻足,透过装着玻璃的窗户往里看。

    三十几个黑黝黝的孩子坐在简陋的木桌椅后,拿着书本大声朗读,他们前方的小讲台上,一个丰腴美丽的白人女教师大声领读着。

    “星星发亮,是为了让每一个人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

    张恒如遭雷劈,浑身颤抖。

    “好了,不要打扰他们上课了,我们回去吧。”赫尔古鲁轻轻说道,带头往回走。

    波洛走了几步,猛然回头,见张恒和陈镇宁还呆呆站在原处看着教室,奇怪地问:“伙计们,该走了。”

    陈镇宁转过头,一脸震惊地说:“她,她是诺顿夫人,是蓝田邨小学的校长!”

    “早就不是了,她现在是凯瑟琳!”张恒声音有些颤抖,头也不回走向教室门,伸出手在门上迟疑了几秒,然后坚定地慢慢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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