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广州城南的天字一号码头。
    这已经不是陈凯第一次从广州出征了,上一次是收复南赣,更兼有了大败洪承畴的赫赫威名。广东的士绅、百姓们对于这位刚刚步入中年的封疆大吏满怀着信心。
    这样的信心是一次又一次的奇迹所带来的,同时也是利益浇灌的花朵绽放。码头上,前来送行的地方人士中,广东谘议局的议员们站在了最前列,代理议长的老迈士绅毫无忌惮的代表谘议局预祝陈凯旗开得胜,并且要求陈凯将谘议局为广东百姓带来的福祉传播到其他省份。对此,陈凯亦是慨然应喏。倒是牵制清军,以助朝廷解当下危急的使命隐隐的降位成了次要目的。
    无论是洪承畴,还是陈凯,无不是将对方视作为人生现阶段的最大敌手。当广州这边有了动静,长沙幕府那些受着严令和丰厚赏赐的细作们便绞尽脑汁,尽可能快的将消息传送过明军实际控制线——只要进入了了清军控制区,便会有专司广东军情的信鸽直接送递长沙城前吉藩四将军府的西南经略衙署。
    西南和东南,经过了永历八年以来由陈凯一手掀起的反攻浪潮后,缓过口气儿来的清军与明军在今年已经进入到了全面战争状态。西南的主战场在云贵,长沙幕府自是要一肩担之,就连东南战场,明清两军于浙江大打出手,洪承畴兼管的江西也要同时支应面向南赣和福建明军集团的军事威胁,另外还要策应盘踞金衢的清军重兵集团。
    衙署内外,自是一个忙得不可开交。廊下屋内,烟火气十足,连带着这已然渐渐转为凉爽的九月天的长沙城,到了此间也做不得数了。出入内外,恍惚间好像穿梭到了那火焰山,就算是借来了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怕是也扇不下这些官吏将校们心中的焦躁急迫。
    当下清廷首屈一指的地方大员——西南经略洪承畴却不在衙署之中,而是奔了贵州平越州东南的杨老堡开会。与会之人,信郡王多尼、宗室罗托、固山额真赵布泰,外加上他和吴三桂这两个汉臣,除了两个月前已然病故的李国翰,和那个被钉死在桂林不能挪窝的线国安之外,西南的统军大帅基本上都聚齐了。若是这时候雷公电母不留神来那么一下子,满清在西南的统治基本上就可以说再见了。
    归根到底,终究是灭国之战,断然不敢轻忽的。由此,洪承畴不在,当下的西南经略衙门自然是他的姻亲湖广左布政使黄志遴暂且当着这个家。
    整个长沙幕府,如同是一台高效率的机器,为满清在西南的统治提供着源源不绝的资源和能量。这台机器的核心芯片,自然是洪承畴,即便如黄志遴,哪怕年岁上要比前者小了足足二十八岁之多,如今不过三十七岁的年纪,正值身体状态的巅峰,可是面对这等错综复杂的局面,却仍旧是显得力不从心。
    手里正在批阅着向贵州发运粮草的公文,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照例写下批准的文字,皇仓湾那边,长沙幕府这些年好容易积攒下来的家底儿便日夜不停的向贵州发运。
    脑海中还在盘算着运输数量、运抵时间、路途损耗,以及新的夏秋两税和各种杂项何日能够运抵补充库存,以尽可能的达成那一个源源不断,其中可不只是加减乘除那么简单。军国大事,不可有一星半点儿的错漏,一边审批,黄志遴还在一边翻阅文档,问询官吏和幕僚,莫说是他这等翰林出身的清贵官员,就算是积年的老吏也得是一个头两个大,很难想象洪承畴已然是这般年纪了,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只不过,这样的局势之下,素来是只有更为忙乱,松不得些许神经。当陈凯在广州的动静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到了他的案前之时,黄志遴连忙丢下了那些急需解决的公务,对着这些写满了“大概”、“可能”、“也许”之类的字眼儿的急报心中本就挤压良多的烦躁便更是陡然而增,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他的额头血管处爆出来似的。
    “快,抄录一份,将原件用最快的速度送去平越州经略老大人那里!”
    不似那些只能凭借道听途说来进行揣测的家伙,洪承畴对于广东的那个陈凯有多重视,整个长沙幕府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黄志遴的烦躁不只是在于那些素来得力的细作的无能为力,更是在于对手的难缠。
    此间,他的命令脱口而出,最信得过的幕僚笔下生风,原件便马不停蹄的送往了贵州。而抄录的副本,黄志遴拿着那些隐约还能看见些水光的墨迹,亦是特特的找来了几个洪承畴平日里最看重的人物来参详一二。
    “陈逆用兵,素来是以狡诈著称。如今局势瞬息万变,东南、西南,皆是大战,仅凭这只言片语,很难揣测其真实用意啊。”
    “经略老大人说过,这逆贼陈凯用兵,往往讲的是一个利字。情报上说,陈逆向肇庆的柯宸枢和南赣的黄山都下了命令,这二贼接了命令后攻势都显得更加凶猛。就现在看来,若陈逆出兵梧州,无非是为伪朝夺一块退身之所罢了,倒也应了前几日来的那个伪朝晋其为粤赣总督的旨意。不过,这也并非是一定之数。陈逆说到底还是出身海寇,与郑逆素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现下,郑逆在浙江用兵,他若是猛攻吉安,江西的官军势必难以对浙江实现有效的支援,甚至可能还要再分走一部分兵员和粮草。”
    “此言在理,想那顺治十一年时,陈逆就是先行帮着郑逆拿下了福建,而后才去广东帮那老本贼。只是这一次,又是东西两线同时开战,但是轻重缓急,再有那伪朝对陈逆,尤其是对他兼并粤西南的态度,却又很难说清楚那厮到底会怎么去做。”
    “确实,这两处,现在都很难说,他向柯宸枢、黄山二贼同时下令,摆明了就是让咱们猜他的意图。在下想来,暂且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妙。一是让吉安的刘帅和梧州的马帅做好应对,请南昌的章佳大人和桂林的线帅做好应援;二呢,也是等经略老大人的命令,毕竟陈逆一出手就定是大手笔,很多事情咱们是决定不了,也未必立时就能看得懂的。”
    以不变应万变,看似无奈,这却是此刻最为稳妥的办法。说一千道一万,现在对于满清而言最重要的是西南的灭国之战,对于东南的郑成功尚且只能是牵制,陈凯就更是如此了。
    灭国之战,颇为顺遂。清军在贵州如入无人之境,在四川那里,虽说是一度被夔东明军牵扯了精力,但也并不能影响大局。接下来,无非是这次杨老堡会议过后,大军南向,洪承畴为此已经筹划了另一支超过一万五千战兵的绿营部队入黔,说白了就是作为决战滇省时的炮灰。
    西南的势头是对清廷一片大好的,唯一的变数就是李定国的军事才华。但是,再强的厨艺,总也要有材料下锅才能烹饪出美味佳肴。孙可望战败后,李定国在云贵两省的那一顿操作下来,结果就是贵州的快速沦陷,现在西南明军内部离心离德的状况让满清的高官们都能够笑醒了,消灭西南的明廷无非是时间问题罢了。
    这样的局势之下,在东南战场,清军却完全是被动挨打的局面。郑氏集团在这些年实力膨胀得太过惊人了,尤其是经过了最近几年的休整,郑成功一旦在浙江战场上释放其威力,仅仅是小试其锋,已经让清廷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坐镇金衢的济度以及坐镇宁绍的伊尔德,如今也不过是勉力维持而已。甚至,勉力维持已经不足以形容其艰辛程度,或者用苦苦支撑更加形象!
    “郑逆已经占据了台州、温州、处州三府,并控制了舟山,整个浙江都在其兵锋之下。内里,各府县的那些潜在的逆贼也在四下活动,光是浙江巡抚衙门就接到了不知道多少报告,几乎可以说是每天都有。有策反的,也有结寨起兵的,还有要献城的。郑亲王的那句一口气杀光了,也就是句气话。这种鲁莽灭裂的事情放在眼下的形势之下又怎生做得,只怕人还没杀一个呢,先把整个浙江的士绅,以及那群鼠首两端的绿营将帅都给逼反了,却是帮了郑逆的大忙。”
    这样的话,是洪承畴在临行前与他单独谈过的,黄志遴作为留守长沙的负责人,就此对整个战局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现在的西南是清攻明守,东南则是明攻清守,双方都在竭尽全力。原本,清廷计划是让协防宁绍的固山额真伊尔德率所部转战西南,从北京抽调八旗军换防。但是随着郑成功偷袭温州、处州得手,这项调动也不得不取消,唯恐会对浙江战局产生不利的影响。
    而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在于郑成功的实力膨胀归于惊人,在军事上的威胁甚至已经超越了西南明军。西南战场对于清军而言虽说是非常顺利,但是东南战场还能撑多久也是个未知之数。所以,最有可能影响战局,甚至改变战局的,自然也是最须得盯死了的反倒是永历八年大反攻三巨头中实力最弱的陈凯。
    比起那些免不了要在私底下抱怨洪承畴的保守的西南、东南的清军大帅们,黄志遴是太了解洪承畴的了。如此,他才会对洪承畴将西南经标始终捏在手里不放的“恶劣”行径深表认同。
    只是,想到此处,黄志遴却猛地想起了洪承畴之前的一番话来,旋即连忙抄起了情报的副本,逐字求索,翻来覆去几次却始终没有找到他希望看到的蛛丝马迹。倒是,他的这一番异动将其他人看了个一愣,待他无功而返,才设法搞清楚了到底是为何。
    “经略临行前说过,陈逆与郑逆是为一体,郑逆主攻,按道理他就要采取守势,前些时候得到的情报,说是隶属陈逆的几个镇调回了福建,这就是一个力证。可陈逆行事素来是讲一个出人意料,他是一定会动手的,现在看来也是正印证了这话。而陈逆手里,柯宸枢和黄山长期为官军牵制,所以想要看清楚他到底意欲何为,关键就要看陈逆手里的广东抚标和红夷炮队的动向。”
    言及此处,黄志遴不由得叹了口气,众人闻听叹息,亦是立刻就想起了情报里丝毫没有提到这些事情。
    红夷炮队自是不提,陈凯攻城素来是依仗其威力的。而根据情报显示,陈凯的抚标在最近这一年多进行了扩编,从一个镇三千战兵扩充到五镇两协,计有一万七千战兵。这个规模,从理论上是足以成为一支改变局部战局的力量了。
    但是,这五镇两协之中,只有第二镇是从第一镇的基础上扩建出来的,其余各部都是旧军改编,而且大多时间不长,按道理说战斗力应该都达不到南赣之战时第一镇的强度。可问题是,陈凯毕竟名声在外,凭这两个镇,天知道能闹出多大的动静来!
    问题回到了原点,奔着细节分析了一番,黄志遴便将他们商讨出来的东西一并汇总起来,发往洪承畴那里,以备参详。前面的情报、后面的分析,相隔不到一个时辰,黄志遴估摸着送递洪承畴案前时应该也不会差上太多。
    这都是用最快的速度送递过去的,亦是凭最快的速度送交回来。很快的,坐镇经略衙门的黄志遴就接到了洪承畴的书信。书信内对他们的判断表示了肯定,并且表示他会尽可能快的赶回长沙。同时,命令如果广东抚标西进梧州府,就先让线国安带着定南藩的藩兵和广西绿营去迎战,西南经标的左镇和右镇南下桂林以为后劲;可若是发现陈凯北上的话,那么便要立刻派出西南经标全军入赣,不得有丝毫的迟疑。
    两条战线,洪承畴的偏向显而易见。不过,按理说,陈凯兵进广西,进而入黔或是入滇,对于这场灭国大战的影响要远远大于进攻江西,可洪承畴对着二者的反应却是一个本末倒置。洪承畴没有与黄志遴提及过,黄志遴也并不能理解个中深意。但是,出于对洪承畴的信任,黄志遴还是选择了加大对广州方面的情报搜集力度,争取最快的了解到陈凯的动向,好凭此做出应对。
    广东,陈凯毕竟经营多年,再加上谘议局对地方有力人士的拉拢,使得长沙幕府的情报搜集并不能太过顺遂。
    步入了十月,洪承畴也从贵州匆匆返回。一路舟车劳顿,全身上下都要散了架子似的。他的年纪毕竟摆在了那里,这是生命的客观规律,不可违背的。然而,以着繁忙的案牍工作作为休息,仅仅几日而已,广东那边的情报接二连三的送到了长沙。待洪承畴看过,神色里一丝的不出意料之外顷刻间便被淹没在漫无边际的忧虑之中,伴随着命令的下达,直接便传遍了整个长沙幕府。
    “快,一定要快,不能让陈凯再像四年前那样把天给捅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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