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色雷斯,康斯坦察要塞。

    阿列克修斯皇帝正在给妻兄小约翰·杜卡斯写信,前线的消息非常有利,佩切涅格人在前往约翰堡(普雷斯拉夫)的半道遭遇了迈森布里亚指挥安杰洛的伏击,在丧失西进可能后,这些残寇不得不往海岸线逃窜。既然迈森布里亚指挥是约翰推荐给自己的,阿列克修斯觉得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引子,至少可以向这位新受勋的高等首席贵族传递以下讯息:我们依然信任着你。

    漫长的叛乱摧毁了北方军区的要塞、驿站、碉楼和烽燧系统,阿列克修斯继位以来,努力恢复着各地的村镇行政系统,以优先保障军需征集的效率,但在这片凋零的战区,保加利亚亡国后由历代罗马皇帝修建的防御系统已无力维护,情报主要靠军事侦察获得。

    不过阿列克修斯皇帝对战略显然有自己的判断:敌人一旦逃过哈伊莫斯山脉,就会被黑海和伊斯特河包夹,那里是西美索不达米亚军区的南境,坚不可摧的康斯坦提亚堡垒正好拦在逃亡者和伊斯特河之间,黑海方向还有一支罗马舰队随时巡弋,敌人想要逃向伊斯特北岸,便只能再度西折。

    “泰提修斯,告诉凯撒,我们只给他半天,然后就动身。”

    “向何处行军,陛下?”

    “德里斯塔……”皇帝的声音几乎带着一丝怀旧。

    德里斯塔,这座在古代被称作多罗斯托伦的著名要塞,正是通往伊斯特对岸的枢纽所在,沿河分布的大小堡垒环卫着中央的一座主城,一百年前,罗斯大公斯维亚托斯拉夫就是在这里被约翰·齐米斯基斯皇帝围困了六十七天,胜利后,约翰皇帝亲自将武圣人的名字赐予这座城市,将其改名为狄奥多堡。

    如果能够在这里解决入侵者,他就可以重现马其顿王朝的功业,甚至沿着伊斯特河向多瑙河上游摩拉瓦进军,与迪拉奇乌姆驻军两路并击,将那个僭称皇帝的塞尔维亚叛徒抓回首都的赛马场展览,阿列克修斯·科穆宁将成为与奥勒良、查士丁尼、约翰·齐米斯基斯、巴西尔二世一样的世界光复者。

    罗马的行省将一一回到我们手中,没有人再敢提起我们和异教徒的交易——他们会痛哭着下跪悔过,像涂油的奴隶一样亲吻我们的双足,因为我们会再度成为亚洲和欧洲的主人。

    他和马利克沙的来往并非没有后患,就连皇族内部都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胜利将是最好的证明。

    黑海海滨,迈森布里亚北部隘口。

    夏末的夕阳照在山海之间,雄伟山隘的阴影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不断映射着日光,折射在上百名罗马骑兵的精甲之上。

    “马蹄印很新,又是一支大队。”瓦拉几翻译官朝马背上的安格斯统帅喊道。

    “如果我们人马更多些,只要在这里布置一路伏兵……”基里亚库什愤然掷鞭,惹来库曼佣兵一声蔑笑。

    “我们已经追了一天一夜了,现在必须休整。”安格斯装作没有听见,径自解释道,“这里地势险要,急追下去,万一中了埋伏,我们一个都逃不出去。”

    听见此话,库曼人一声不吭,催马跑向岩崖方向,在半山系马后便彻底消失,半晌过去,一道黑影出现在崖顶,倏地缩起身来,拱手雕立,与山石融为一体。

    安格斯稍稍放心,知道他又要带鸣镝值夜,便开始吩咐骑兵扎营,随后,侍从们纷纷为拉丁骑兵卸鞍,又抬着大桶去附近汲水饮马。当夜,安格斯在营地巡视了三遍,一直听见乌鸦在远处厉叫,他有些不祥的预感,却终敌不过疲劳不断侵袭,裹着暗黑色锁甲沉沉睡去。

    第二天的行军依旧平淡无事,附近的村庄原本应该住着一些佩切涅格人,他们被皇帝定居在此后就吓跑了许多瓦拉几原住民,大约是种地的概念和这些人天性完全不符,叛乱爆发后,许多人就陆续抛荒离开,或者去投奔山北的叛军,或者南下进入城市冒险,总之,拉丁骑兵们在这里一头驴、一袋面粉都找不出来,那种干净的乡下女孩更是想都别想了,这让士兵们不由怀念起在亚德里亚堡驻扎的日子来。

    日食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让游牧民难以忍受的暑热随时会消退,安格斯知道自己并无机会再从敌人身上获得什么战功,他打算追到哈伊莫斯山北就开始返回,老实加入皇帝的主力,毕竟,接下来的大战里,自己的表现更容易被皇帝看见。

    梅芙的绿影从远处闪现,安格斯摘下了锁子兜帽,鸦声骤然密集起来,前方的山隘间,他只能望见墨绿色的海水若隐若现。

    “快跟我来,私生子!”少女的声音颤抖不止,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多年以后,安格斯才在尼西亚郊外见到比眼前更可怕的场面,但是直到现在,没有什么能和这里的一切相提并论,铁匠大师的无头尸体曾经是他梦境最深处的邪灵,然而这道峡谷中真真切切地,密密麻麻地铺着上千具无头尸身!

    “天主啊!”吉利克高声叫了起来,随即像触碰到麻风病人一样跳了起来,一道厌恶的眼神射向旁边的基里亚库什。

    红苹果惹人摘。库曼人的话不幸成为现实,两三千名俘虏,其中包括来自罗马帝国的官僚、学者、工匠、奴隶,无论贵贱贫富,全都在这里被野蛮人摘掉了红苹果。

    一百名骑兵孤独地穿过这片一直延伸向北方的凝血刑场,腐败的血肉上盘旋着嗡嗡的苍蝇黑烟,渡鸦的身影到处都是,不断用尖利的长喙在椎骨上雕琢,创造出世间最残忍的艺术。

    凄惨的饮泣从风中传来,在一堆无头之尸间回荡,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这是斯基泰人用罗马血液书写的一封长信,含义再清楚不过:狼群已再度聚集,猎人和猎物的角色又将重新定义。

    “撤退!”安格斯咬牙切齿地下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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