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普利亚公爵是个软弱的领主。

    一路上,安格斯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就连军仆们都知道,那个萨勒诺女人的后代天性柔弱。

    或许这是个事实,或许这只是反叛的借口,安格斯无数次听达戈贝特提起,没有一个诺曼人看见邻居的土地,心中不想着据为己有的,即便这土地属于自己的亲兄弟。

    前任阿普利亚公爵罗伯特·吉斯卡就是这样一名肆无忌惮的攫取者,他的兄弟罗杰则找到了更好的猎物,墨西拿海峡对岸的肥沃土地,而且他有一个更好的借口——那里是异教徒的领地。六个世纪以前,法兰克人克洛维就用这样的借口发动了对信仰阿里乌斯异端的西哥特人的战争,夺取了高卢南部的土地,查理曼也是以这个借口征服了萨克森人。

    从诺曼人征服墨西拿以来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年,从征服西西里的撒拉逊都城巴勒莫以来已经过了十五年,如今的罗杰伯爵终于可以梦想一个独立的西西里,尽管名义上他依然是侄子的封臣。

    因此,无论是西西里的罗杰还是塔兰托的博希蒙德,都有充足的理由宣称阿普利亚的罗杰·博萨是个软弱的封君。

    安格斯已经听达戈贝特讲述过这个诺曼家族的发迹史,这个家族的冒险故事让他感受到强烈的共鸣:野心会激发野心。

    “你在想什么,皮克特人。”威廉·德·格兰德梅斯尼尔忽然问道。

    安格斯立刻将手指从红色皮革的剑鞘上抽离。

    “我在想,那天为什么会被打败。”

    实际上,当时他戴着头盔,视角和听觉受限,苍头燕雀啁啾,纹饰橡盾相撞,所有声音都像是生锈的铁锯,虽在阵列中央,浑如独自对敌,仿佛天地间能依赖的只有天主、自己和手中的剑。那种情形下,分辨战局简直是雾中看花。他总结的第一个经验就是,不该放弃指挥,更不该过早入阵。

    “你挑的阵地太糟糕了。”诺曼人毫不介意指点一番自己的手下败将。

    “但那是片险要的高地。”他喃喃低语着。

    “表面安全的陷阱而已。”威廉不屑道,“只有最蠢的动物才会冲进这种牢笼,既不能控制四周的环境,也没有切断道路的作用,险要的地形还堵死了大部分兵力,我看你们矛尖寒光闪烁,以为至少得折损数十骑,结果你自蹈死路,用到阵仗的都没五十杆长矛。”

    那天,威廉用三分之二的人马进攻安格斯的阵地,而安格斯能投入一线的只有二十多人,崩溃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何况,就算你赢了,你的人马也没法迅速通过那条窄窄的缺口发起追击——那是个遮断任何机动可能的阵地,再愚蠢不过的选择。”威廉继续毫不留情地打击着他的自尊。

    安格斯面红耳赤起来,那片高地给他的是一种安全感,事实证明,虚假的安全感在真正的战阵中土崩瓦解起来,对士气的害处甚至超过平地遇袭造成的慌乱。

    “您是从哪里学习到打仗的本领的?”安格斯虚心请教道。

    “自然是我家主君。”诺曼人立刻兴奋起来,“他是……算了,你还是自己去见识吧。我们没几天就要到了。”

    “你打过多少仗了?”安格斯注意到对方的手臂,肌腱鼓起,如同即将炸开内衣的女人胸脯——一支用剑的手臂。

    “这是我的第三场战争。”威廉满不在乎地回答,“我的父亲加入诺曼底公爵的舰队,死在了英格兰。我和兄长接替上阵,结果在圣洛被英格兰人结结实实一顿好揍,我兄长和公爵的儿子一道做了俘虏。我捡回一条命后,就决定到南方试试运气,南方的风向果然很好,我在塞萨利仗打得还不错,然后就娶了公爵的女儿……”

    安格斯小心翼翼地问道:“尊父死在英格兰什么地方?”

    “圣奥尔本斯,你不会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他当然记得,养父的餐桌上,这个名字几乎和神话中那些地名一般,那是莫莱人最光荣的一场战役:高地大军深入从未抵达过的南方,在外邦疆土上击败了纵横无敌的诺曼铁骑。

    或许,养父乌伊斯丁大人当时就和他的父亲交手过,人们说,父亲亲手杀了五个诺曼领主……

    “对了,你说你从北方来?”诺曼人忽然问道,“你听说过英格兰国王的事吗?”

    “我离开北方已经很久了,不知道你是指哪件事?”

    “当然是打仗,我听说诺曼底已经被英格兰国王打下了?”

    安格斯确实知道这件事,玛蒂尔达夫人就是英王的盟友,那个告捷的信使不久前刚从夫人的宫廷离开。

    “初春时,英军打败了法兰克人,诺曼底公爵已经在加莱向埃德加国王宣誓臣服了。”安格斯简短地回答道。

    诺曼人忽然沉默下来,从马鞍一侧十字弓旁取下一个酒袋,喝了一大口,然后揩去嘴角酒迹。

    “我们格兰德梅斯尼尔家族曾经在乌克河畔培育战马,三代侍奉诺曼底公爵,没想到如今……我那个兄长不知是否还活着,侍奉这样一个公爵,真是诺曼人的耻辱。”

    安格斯很理解对方,英格兰国王同样是自己的仇人,没有什么比向仇人屈膝更羞辱的了。

    接下来几天,两人日常厮混在一起,建立了一种奇特的友谊。安格斯的手下被释放了,却暂时不能获得武器,于是就日日去营妻们那里,通过身体碰撞发泄多余的精力,而安格斯行军中不能训练人马,便每晚陪威廉玩双陆玩到深夜,随着交谈越来越深入,他甚至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透露给了对方……

    “原来你那面蓝旗是这么回事,我让他们一并还给你好了。”威廉的话令安格斯简直无地自容。

    这时,威廉又换了一个表情,再无下棋时那愁眉苦脸的模样:

    “不如留下来吧,主君一向厚待你这样的骑士,这里也足够富庶,到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为什么要为一群老朽卖命呢?”

    威廉的话确实打动了安格斯,如果加入博希蒙德的军势,他或许可以很快成为一个真正的战争领主,甚至是坐拥城堡。

    “我考虑考虑……”最后他这般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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