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瘫坐了良久,徐承宗才再次缓缓抬头看向陆缜,眼中已布满了血丝:“你这回如此坏我好事,就不怕我现在就让人杀了你么?”言语中的杀机已完全掩盖不住,看过来的目光也似乎恨不能将人刺出千百个透明窟窿来。

    陆缜是可以理解对方这一情绪的。换了任何人,当自己多年下来所做的谋划在即将实施前一刻被人无情揭穿并破坏,心里也必然被愤懑所填满,只想着发泄与报复。

    不过他依然显得极其镇定,直视着对方双眼道:“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但这么一来,就真个无法回头了。我可是朝廷钦差,杀了我,就是向朝廷宣战,而现在的你,已经没有起兵的决心和胆量了。”

    “你……觉着我还有其他选择么?”徐承宗被一语道破心思,呼吸不禁一促,但声音却依然冰冷。

    陆缜却迅速回应:“当然有。只要你现在打消起兵的念头,不再将之付诸行动,则你依然还是魏国公,还是朝廷重臣。你徐家也依然是仅在各地藩王之下的豪门大族,什么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不是已经把消息送出去了么?浙江的兵马,孝陵卫,还有京城那边?”徐承宗心里疑窦突生,这陆缜刚才那番话别是虚言恫吓,只是为了劝服自己打消兴兵之念吧?

    陆缜迅速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我只让林烈陈兵两省交界,可从未告诉他是你徐承宗将要起兵作乱。京城那边,我提的也只是疑似有忠于南宫之人曾与魏国公身边近人有所勾结。至于孝陵卫,只要你不动,他们是不会离开太祖陵寝的。”

    “也就是说,只要我不起兵,这些所谓的威胁就都不会发生?”

    “不错。但只要你一动,浙江官军和孝陵卫就会做出反应,到那时,你起兵谋逆的事情就会彻底落实,则举国共剿。所以个中轻重,还得由你自己来做最后的定夺了。”

    “你的话我到底能信几成?”徐承宗眯起了眼睛,心里满是犹豫。

    “徐兄,你我相交这么多年,你又多次救我,若非万不得已,我是绝不会害你的。就是这次我劝你罢手,其实也是为了你着想。以一隅击全国,你是连半分胜算都不会有。结果只会落得个身败名裂,株连全族的下场,这是一条死路哪!”陆缜情真意切地看着对方说道。

    “你就真觉着我不可能成事?那朱棣还不是一样以一城之兵席卷天下……”显然,徐承宗还是没能从既定的想法中走出来。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何况你与太宗皇帝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你根本没有他的狠绝果断,徒有野心想要效仿于他,只会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哪。”

    “你……”徐承宗为之气结:“你居然就如此小瞧我么?”

    “这不是小瞧你,而是事实。你固然有些手腕,也有野心,可论心性,却绝不是干出这等大事来的人。我来问你,从我第一天踏入南京城开始,其实就已对你一直在谋划的事情有了不小的阻碍,可你为何没有对我下手呢?”

    看到对方一怔,他便自问自答:“因为你不忍心。你珍惜你我之间的这段情分,甚至还想着加以试探,想看看能不能把我拉到你这边。可即便我回绝了你这一请求,你也照样没有对我下手的意思,说到底,还是因为你重情重义,不想因此就把我置于死地。”

    徐承宗低头无言,陆缜的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确实,早在陆缜来到南京后,身边如徐章等人就曾提议先一步除掉这个祸患,反正起兵在即,也不怕再背负一个谋害钦差的罪名了。可结果,他却拒绝了这一提议,这才导致了今日的变故。

    陆缜的话还在继续:“你对我如此,对你兄长更是一般。若我所料不错,他卧病在床的这几年里,你已完全控制了整个南京,那时你就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了他,然后慢慢等待机会。可你终究没能下得了手,这才有了今日被我发现破绽的结果。所以说到底,你的心性还远不足以生出争夺天下的野心,又何必非要冒这个险呢?”

    几句话彻底点破了徐承宗的问题所在,让他整个人完全呆住了。半晌之后,一抹惨笑才从他的脸上慢慢浮现:“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有些太过无能……本以为自己可以让我徐家更进一步,却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徐兄,其实你已位极人臣,又何苦再冒险走这最后一步呢?天子说来尊贵无比,可其实却是这天下间最最拘束与无奈的位置了,可远远比不得你这个魏国公在南京来得逍遥自在。你看这次你兄长出殡,有多少百姓自发前来哭送?他们可不是因为你徐家的地位才来演这一出的,而是完全发自真心。是因为对你兄长的爱戴,才会如丧考妣般地前来相送。

    “你真就忍心让这些将你徐家视作亲人的南京百姓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么?兵灾一起,他们的平静生活将彻底被打破,多少人或自愿,或被迫地都将成为你兴兵路上的踏脚石,多少人会因此家破人亡,你都仔细想过了么?

    “还有,以我看来,你若强行起兵,下场只有败亡一途。而如此一来,这南京城里的所有百姓都将被朝廷定为附逆乱臣,到时候,即便是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他们的下场也必然极度凄惨。你可知道这几十年来山东是怎样一副光景?我在巡抚任上可是听了不少。当初就因为山东官军对太宗皇帝严防死守,使他几次陷入危局,结果在他称帝之后,山东百姓就有了几十年的苦日子,真正的民不聊生。徐兄,你就忍心让南京城里的百姓步此后尘么?”

    一句句话,如尖针般刺入了徐承宗的心里,让他的心不断地揪紧,发痛。正如陆缜所评断的那样,他确实空有一定的野心,但却不够狠绝,甚至是很有些心软。当陆缜把一切都血淋淋地揭露在他眼前,让他知道这一切的后果都是什么后,他心里已经开始打起了退堂鼓:“我……”张嘴之后,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徐兄,无论是为你自己,为徐家,还是为这南京的满城百姓,我都恳求你莫要走出那万劫不复的一步。你不可能成功的,只会造成一场大灾难。”说话间,他已郑重其事地站起了身来,朝着对方深深地拱手施下礼去。

    徐承宗的脸色由青而白,随后又满是纠结之色:“可是……一切都已如箭在弦上,岂是我说罢手就能罢手的?”

    “当然可以,你是这次事情的绝对主导,一切自然由你说了算了。而且我相信,南京城里的这些将士其实也不想走到这一步,甚至有不少人,直到今日还蒙在鼓里,混不知就要起兵作乱了呢。”陆缜继续鼓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加以劝说。他看得出来,对方是真个动摇了,所以赶紧加力。

    这话让他想起了之前和一些将领接触时,对方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来。当时还不觉着什么,现在仔细想来,很可能那些人也是对此没有太大的信心。或许自己身边也就只有徐章才是最坚定要起兵造反之人了吧。

    “徐兄,罢手吧,趁一切还来得及。”陆缜再次诚恳地请求道:“我大明在经历了土木堡一败后,经这几年的努力,终于有了一些起色,要是再起兵戈之事,只会给一向就不安分的瓦剌人以进犯中原的机会。到那时,你就真个成为千古罪人了。”

    “可是,一切都已做下,即便我现在罢手,朝廷就真不会追究了么?”徐承宗有些茫然地问了一句。这一刻,他的内心已经放弃了这一想法。

    陆缜见状,心里猛舒了一口气。自己的一番苦劝终于是有结果了,对方终于是被说动了。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他却不好答了,只能在皱眉后道:“这一点我确实无法保证。毕竟事情多多少少会外泄,如此大事朝廷也势必会严加查察。所以我的意思,是让某几个人帮你把这罪名个扛下来。”

    “你让我诿过于人?”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只要有你身边之人肯招认这一切都是他瞒着你,并用魏国公的名义去做的,则朝廷最多就治徐家一个识人不明的罪名。而且,此前徐家之主其实还是你兄长,所以你甚至都不用承担什么罪名。当然,如此一来,那个认下罪名之人就自然会受到严刑惩治了。”陆缜给出了自己的对策。

    “这可不行,我岂能让他人为我顶罪……”

    “徐兄,你有没有想过一点,这个你一直信任有加,对你恭敬听话的徐管事就真像表面看起来的这么简单么?他就真是无辜的么?”陆缜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直让徐承宗整个人都愣在了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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