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宵禁前,张婴先去洛京府拿了夜里出行的通行牌,然后才去东城铜驼坊周典御家,周典御是宫中尚药局长官,精通医药。

    递了名帖。

    因为担心扑空,出门前,张婴早就做好多跑几家御医府的打算。

    所幸周典御没有在宫中轮值,今晚人在府里。

    周典御是位胡子头发呈银灰色的老头,一听张婴说明来意,不由面露难色,“宫里的哑药,老夫这里也无药方可解。”

    张婴如遭雷击,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典御是当世名医,杏坛高士,还请您出手,救小女这一遭。”说着朝周典御躬身长揖,并且一揖到底。

    周典御忙地伸手扶住张婴,面有愧色,“不是老夫不愿意帮忙,实在是无能为力,老夫这有一个方子,侍郎拿去试试,约莫有缓解之效。”

    “典御……”

    张婴自不甘放弃,抬头却见周典御满脸羞愧难当。

    “那个哑药,原是老身早年间为治疗肠胃之疾配的药方,不想药力对喉咙有损害,使人失声,当时觉得有伤天和,便弃之未用。”

    “后来流入宫中,成了伤人的利器,老夫也始料未及。”

    “老夫研究十来年,也没有找到失声后的根治之法。”

    周典御叹息一声,提起案几上的笔墨,在藤纸上,写下一个药方,然后递给张婴,“这张药方,侍郎先拿去用。”

    又提了一句,“素闻张家与长秋寺里的竺法师有来往,竺法师乃一代高僧,对药理亦有研究,侍郎不妨去问问竺法师。”

    真是急则无智。

    他怎么就把这蹲大佛给忘了。

    张婴接过药方,又问要了哑药的配方,哪怕心里极不舒服,对周典御也生出几分迁怒,却仍旧礼数周到地道了声谢,然后转身出府,穿过铜驼街,马不停蹄往长秋寺赶去。

    偏竺可琳法师不在寺里,去了城外的鸿池赏雪景。

    风刀雪剑逼,夜深寒意沁。

    寒冬腊月,夜里的雪光映天,马车一脚深,一脚浅,行驶很慢,为了赶时间,出了城门,张婴带着数名护卫,弃车乘马,赶去洛京城东十二里外的鸿池。

    接到竺法师回和惠坊张家,已是黎明时分。

    “你这好小子,差点让贫僧……让贫僧搭上命了。”竺法师下马时,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要散架了,寒风入喉,一边喘气一边咳嗽。

    唯凭毅力撑着,方没有倒下。

    张婴忙地上前去扶竺法师,满脸苦笑,“法师,得罪了,如若八娘康复,小子愿在长秋寺中,捐五十万香油钱。”

    “五十万不够,这回得一百万。”

    竺法师气喘吁吁地说完,侧头一见憔悴疲惫、却不得不挺着的张婴,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通家子侄,一时间说不出其他话来,“罢了,罢了,贫僧怜你一片救女心切。”

    甩开张婴的手,径直进了府门。

    这府邸,是张家旧宅,他也算是老熟人了。

    这一夜的张府,灯火通明,彻夜未熄。

    从大门口到正院,一路畅通,婢仆的通传声,在寂静的宅子里,响得格外彻底,几乎一进垂花门,身在西厢的华氏就听到了动静,赶紧迎了出来。

    一见进来的竺法师,华氏激动地跑过来,“求法师救救小女。”在雪地里跪下。

    这一跪,把竺法师吓了一大跳,“这是做什么?”

    “阿华,你别这样,快起来。”张婴快步上前,要扶起华氏。

    “对,快起来。”

    竺法师对着华氏抬了抬手,“贫僧会尽力施救的。”移开身,念了声阿弥陀佛。

    张婴抱扶起华氏,“阿明怎么样了?”

    华氏眼圈通红,“你送回来的药方,田疾医熬了汤药,让她先服下睡了,大约白日里受了惊吓,睡得不安宁,已醒来过两次,刚刚才哄睡着。”

    “先不必唤醒她。”张婴脸上的怒火一闪而过,仔细看去,只有满脸的疼惜,“让法师进去先给阿明把脉。”

    “其余等阿明醒来再说。”

    听了这话,华氏应了声唯,先一步进西厢带着仆妇收拾屋子,旁边的竺法师,只感觉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亏得他白白受了半夜的风雪兼程。

    到头来,还得等着病人。

    张婴对上竺法师的目光,一下子明白过来,忙地拱手作揖,“法师心中有佛,普渡众生,八娘今日遭了大难,还请法师大量海涵。”

    上前执小辈礼,来扶竺法师。

    只是竺法师不买帐,狠瞪了张婴,重重哼了一声,“小子你等着,有找你算帐的日子。”

    且不计俩人间的龃龉。

    竺法师进入西厢,替八娘张昑诊了脉。

    紧锁的眉头,良久的沉默,让守在屋子里的张婴和华氏夫妇,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

    “让贫僧想想。”

    好一会儿,竺法师才出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又转头问张婴,“那个哑药的配方,你这里有吗?”

    “有有有,我找周典御要了一份。”张婴急忙回道,田疾医见机双手递给竺法师,这哑药的配方与解药的方子,前半夜,张婴派人一同送回了张府。

    两个方子,他和府里的其他两位疾医,研究了一夜。

    每一味药的功效,都弄透彻了,但混在一起,却始终找不到解决之法,况且,张家的孩子一向稀贵,他不敢轻易下药。

    “贫僧先看看。”

    竺法师接过两张方子,一扫玩世不恭,变得正经严肃。

    张婴知道他的习惯,吩咐华氏备了一间静室,亲自领着竺法师去静室。

    “五郎,贫僧会尽力而为,要是贫僧救治好八娘,你别再剑走偏锋了。”似沉浸在药方中竺法师,在张婴离开静室前,突然抬起了头。

    “法师,我没有。”

    竺法师摆了摆手,“你小子,从小聪明过人,又为官数十年,你仔细想想,拳头与舆论,到底孰强孰弱?”

    “阿婴,你要明白,在真正的强权面前,舆论亦不堪一击。”

    “别拿鸡蛋去碰石头,人生在世,退一步,忍一时,就过去了,碌碌凡尘,名利场中,总有低头,也总有委屈。”

    “可是法师,”

    张婴转身瞪大眼,望向竺法师,“哪怕鸡蛋碰石头,阿婴亦不愿低头。”

    “龙有逆鳞,阿婴已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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