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小和尚猛地抬头,盯着顾夕瞧。

    旁人或许未察,但坐在小和尚身边的张曦,却看得清清楚楚,那目光,没有了往日的空洞无物,有了神采,有了情绪,也有了生气。

    甚至比以往,望向张曦的目光,还要浓烈一些。

    像个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人了。

    此刻,张曦心头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不是地方不对,她都能跑到讲台上去,拽着竺法师的衣襟,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阿傻已经开了灵窍?

    眼下的场景不合适,况且,张曦还记着她此行的目的。

    于是放下心中那股强烈的情绪波动,和话唠顾夕很快就搭上了话,哪怕相差四岁,但因着那一辈子里的记忆,张曦对顾夕多多少少,还有几分了解。

    “……你姓顾,那你认识顾跋吗?”几句话下来,张曦就把话题往未来阿公顾跋身上扯。

    “那是我大伯,不过他一家子不在洛京,在江南道上任县令,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你是怎么知道我大伯父的?”

    “我刚见过他写的捕蛇论。”

    “你在什么地方见过?”

    “在宫里。”

    张曦刻意压低了声音,瞧着杜氏状似不在意地看向前方,但两只耳朵竖了起来,张曦身子往左凑了过去,和顾夕咬着耳朵道:“因为他的捕蛇论,他上司很常识他,要提拔他,娘娘倒觉得不值得提。”

    “只是他的上司替他表了几次功,娘娘瞧着都有点动容了。”

    张曦口龄清晰,杜氏几乎把话听了个囫囵。

    提拨,听到提拔二字,她的一颗心悬了起来,可不能让大伯子得到提拨,大伯子顾跋如今是正七品,一旦提拨,就与自家夫君平级。

    又有上司赏识,前程可期。

    如此一来,无论阿公,或是族里,之前朝夫君倾斜的资源,必定会让大伯子分了去,当年,大伯子违阿公阿家之命,娶了庶族女为妻,阿公愤怒之下,才把长子放逐出洛京。

    经过了这么多年,再大的气,都消得无影无踪。

    而且据说,因江南道上瘴疠横行,大伯子的长子出生后,身体一直不好,阿公和阿家,早就已经心软了,只是拉不下脸来,大伯子又是个硬气的人。

    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软话。

    双方就这么一直僵持着。

    杜氏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夫君,当年,趁着阿公大怒之时,向延尉署告了大伯子的不孝。

    大魏以教治天下,一旦背上不孝之名,可以说断绝仕途,升迁无望。

    为此,夫君虽是次子,这些年,却为自己争取了最好的资源。

    只是官位一直未有升迁,族中早就已经有意见了,在这种时候,可不能让大伯子冒头,她更不愿意,与一个寒门女子做妯娌。

    得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夫君才行。

    杜氏想到这,便有些坐不住,瞅着中场歇息的机会,急匆匆就带着女儿回家。

    张曦托着下巴,心满意足地目送杜氏离开,希望顾二叔和顾二婶两人能给力一点。

    阻止人升迁的最好法子,莫过于逼人辞官。

    杜氏走了,张曦也没打算多待,转头对小和尚说道:“走,阿傻,我们回禅室。”说着起了身,拉着小和尚出了法堂。

    顾夕身为话唠,不但话多,而且还口无遮拦,说到起兴时,什么都往外走。

    张曦从她嘴里,也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只是有一点,张曦不愿意相信。

    顾夕说,她二堂兄从小身体不好,是个病秧子,还说他娘胎里带了病。

    这与她的记忆有出入。

    在那一辈子里,阿顾虽是算不上精壮,但身体康健,与病殃子相差甚远。

    所谓关心则乱。

    短短的几句话,却已足够张曦担心了,眼下没法证实,只能等阿顾回京后再说,洛京的名医,除了御医署的周典御,较为有名的,便是竺法师。

    当然,相比于阿顾身体不好的传言,张曦更希望,顾夕是骗人的话,不是真的。

    天黑时分,得到竺法师的经诞课结束后,张曦便拉着小和尚去找竺法师,“阿傻,你跟我来。”

    急忙忙地往竺法师的禅室跑去。

    “法师,你给阿傻瞧瞧,他是不是开了灵窍?”一脚踏进禅室,张曦就叫嚷开了。

    “阿眸。”

    忽然熟悉的喊声,张曦转头望去,只见阿耶坐在竺法师的对面,忙地松开小和尚的手,走了过去,“阿耶,您怎么过来了?”

    “你许没回家了,过来接你回家。”张婴宠溺地望了眼小女儿。

    一听这话,张曦明显有些心虚,为着阿顾的事,她最近日日蹲在长秋寺,不仅没回和惠坊张宅,连在瑶光寺待的时间都不长。

    阿娘还说她是没笼头的马。

    “净空,你觉得怎么样?”竺法师的话响起,父女俩不约而同地望向竺法师的师傅,但见竺法师热泪盈眶,有些夸张地抱着小和尚上下其手,查看他的身体是否有异样。

    却又毫无章法。

    “法师,这孩子怎么了?”张婴难得见到竺法师这般失态,情绪波动得这样厉害,眼眶都红了,望着面前的徒弟,似在看一块稀世美玉。

    竺法师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指着净空小和尚激动道:“阿婴,你看看,你看这孩子。”

    张婴瞧了一眼,并无发现什么特别,但既然竺法师让他看,肯定是有原因的,张婴才仔细打量了一番,顿时心头震惊不已,“这孩子……这孩子好了?”

    虽是问,语气中已带上了一丝笃定。

    竺法师使劲点了点头,“好了,不但好了,还开了灵窍,我就说,这孩子与众不同,不是个傻的。”竺法师怜爱地地摩挲着净空小和尚的头顶,心里的欢喜怎么都止不住,他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张曦听到这话,也很替阿傻高兴。

    不对,以后不能再叫他阿傻了,他已经不傻了……

    “他怎么不开口说话?”张婴瞧着眼前的小和尚净空,一双澄澈的眼睛,明亮而有神,纯净而清澈。”

    张曦也想到这个问题,凑上前,对着小和尚净空道:“阿傻,我叫张曦,阿眸是我小名,你要是能开口说话,可以喊我小名。”

    小和尚乌黑的眼睛,只望了张曦一眼,就低垂下了头。

    张曦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小和尚张口,最后还是竺法师找了理由说道:“净空才刚好,从前没有说过话,还不能适应,贫僧先开剂治喉咙的药,等他吃了药,过段日子就能开口了。”

    听了这话,张曦略有些失望。

    “那你要好好吃药,等你喉咙完全好了,记得陪我说话。”张曦握着小和尚的手,不知怎么,望着眼前澄澈乌黑的眸子,心里有一股子熟悉感,这股子熟悉感,又并不是来源于,她与小和尚之前几年的相识。

    熟悉感,仿若故人,仿佛他们认识了很久。

    张曦确认小和尚没事,确认小和尚能开口说话后,才依依不舍地跟着阿耶离开长秋寺。

    “怎么?你也不舍?”竺法师目送张婴父女离去,瞧着自家小徒弟,盯着背影消失的地方,久久没有转回业,于是问道。

    小和尚只抬头静静地看了竺法师一眼,便低垂下头。

    没有说话。

    这是直接被无视。

    竺法师揪了揪手中的塵尾,觉得恢复灵窍的徒弟,比灵窍未开的徒弟更高冷,更让他心塞,后者那是心智不全,不懂世事。

    但前都可心智齐全。

    “净空,你要记住,你是出家人,要六根清尘,不染尘缘。”竺法师叮咛道,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徒弟,可不能让他生了还俗的心思。

    他记得张婴曾说过,他管不住自己的徒弟,索性让他徒弟销了度牒,还俗蓄发,然后到阿眸身边做个护卫。

    当初张婴用这话威胁他,是为了不让净空粘着张曦。

    谁知最后还是没拦住。

    只是如今净空已经完全好了,自然也不再需要张曦身上的那缕佛光了,以后还是把这两人隔开得好,免得他好好的徒弟没了,让张婴逼着还俗。

    他相信,以张婴那女儿奴的性格,绝对能做得出来这等事。

    小和尚瞧着竺法师在发呆,于是起身,转身往自己的禅室走去。

    俯首,夜风凉凉,仰头,星空稀疏。

    “阿眸……”张了张嘴,昵喃了一句,太过熟悉,几乎就能脱口而去,看到那位小娘子第一面,他就心生诧异,很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他常年卧于床榻,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外面的小娘子。

    但那份熟悉感,从心底里欢涌上来了,根本无法控制,也仿佛不受他控制,一开始,他以为是这副身子的缘故,可是越和她相处,他越觉得,不是因为这副身子。

    而是心底里,真真切切的喜欢。

    这份喜欢,就如同眼前的一切,来得突然,来得猝不及防。

    明明昨日,他还在两千里外的江南道上,却突然就到了这繁华的洛京城,这身体,不是他的,却又是他的,并且,比他那副病弱身体康健许多。

    他有另外一个名字,他叫顾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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