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是半夜,顾玹却依旧辗转难眠。他瞪着眼盯了许久的房梁,终于一个打挺坐起来,点了灯,披上衣服就到了窗前。明月如霜,清景无限,官驿临河,凉风带着水气,直往人衣服里钻。远处的渔火星星点点,随江波一起一伏,浪花拍在船身上,月光下的泡沫泛着银白的光。

    他怔怔地望着那几处光亮,不知是因为无法入睡致使的精神恍惚,还是黑暗把它们衬得格外夺目,他甚至觉得粼粼波光都有些刺眼。长夜与黑暗总会让身处其中的人被莫名的情绪所感染,而平日里根本察觉不到的心思,便趁着夜色,如初夏蓬勃生长的野草般,来势汹汹,不可抵挡。

    “大哥和楚国舅那时到底在商量什么?”

    “与我有关吗?”

    围猎时的一人一物仍历历在目,顾玹虽有扬眉吐气的快感,胸口却依旧堵得厉害。他本能地去胡乱猜疑,心里烦闷着,顺手便拿起了一旁的杯子,趴在窗沿上,用手指沾着喝剩的茶水,重复地画着圈。

    “与他相关吗?”

    念头一冒出来,连他自己也呆了片刻。事已至此,若是还在怀疑沈子安,怕是太狼心狗肺了些。顾玹眼前忽然浮现出小孩儿跟在他身后,左一声殿下,右一声殿下地叫个不停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忍不住白着眼,尖着嗓子学了沈子安的声调说道,“殿下就会欺负人,一点都不心疼我们。”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乐得前仰后合,“子安要是知道我这么编排他,又要闹脾气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顾玹却是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眼泪都逼出来了几滴,肚子也岔了气,这才收敛了些,捂着腰嗳哟地叫唤。半晌,脸上的笑意才逐渐淡了去,心里也隐隐生出了些愧疚之情。

    “怕是我错怪了他。”

    他坐直身子,正了正颜色,长出了口气,准备把杯子放回原处,就再回床上勉强睡一会儿。谁知还未站起身来,便看到了窗沿上尚未干掉的字迹。

    沈子安。

    顾玹诧异的很,他并不知道自己何时把这名字写了这么多遍,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窗外响起了击柝的声音,一慢四快,已是五更。

    “他应该睡得正沉吧。”

    不知怎的,顾玹突然有些想念沈子安。

    回到平京城时已是下午,顾衍照例在太平殿设了庆功宴,以飨众臣。离着晚宴开始还有不过一个时辰,顾玹见时间实在匆忙,无法,只得直接去顺阳宫拜见母亲,再差人去住处取来更换的衣服。

    郑夫人本是在教顾清平读书,见顾玹来了,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他瞧了个遍,“听说大王夸奖你了?”顾玹刚想开口,顾清平就小跑着扑进了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便脆生生地喊了句,“哥哥。”顾玹已多日没见着母亲和胞妹,如今听到顾清平娇滴滴地唤他,更是喜不自禁,不由得将她揽住,一边摸着她的脑袋,一边抬头看向郑夫人,“多亏了我那两个伴读,今天才稍微讨得一点父亲的欢心。”

    “听人讲,那可是两位颇有些背景的小少爷。”郑夫人皱了皱眉。

    顾玹笑道,“不瞒母亲,一位是沈将军之子,一位是梅大夫之子。”

    郑夫人听了,更是眉头紧锁,于是牵着顾玹的手,径直走到了内室,这才说道,“大王本不待见咱们娘几个,如今指给你这两个孩子作伴,我只怕……”

    “母亲多虑了。”顾玹想到自己在围猎时的那点小心思,不禁笑意更浓,“若不是沈子安,我今天又得闯祸了。”

    郑夫人到底不相信,刚想再劝几句,谁知顾清平扯着顾玹的袖子便问,“哥哥,沈子安是谁呀?”

    “是我的一位伴读。”

    “伴读是什么?”

    “伴读便是陪我一起读书的孩子。”

    “原来哥哥还会读书。”顾清平满脸的惊讶。

    顾玹刚喝了口水想润润嗓子,听了这话,差点没喷出来,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嗔怪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顾清平也咯咯了笑了起来,没一会儿,却又撅起嘴问道,“那哥哥有了伴读,会不会就不来陪我玩了?”

    “怎么会,改天有空了,我还要把那两个小伴读带过来给你见见呢。”

    还没说一会儿的话,便有侍女来通报,说是晚宴要用的衣服送来了。顾玹刚出了屋,就看见一个小太监正捧着衣服候在门口。见他出来,这寺人赶忙迎了上去,笑道,“这是殿下要的衣服。”

    顾玹道了声谢,正要转身回去,只听身后寺人笑道,“沈公子问您什么时候回去呢。”

    “他怎么说的?”顾玹下意识地回头问道。

    “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见我去取衣服,便问您去了哪儿,何时回去。”

    “那……他脸上的伤好了吗?”顾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这个奴才倒没注意。”

    “你跟他说,我用完膳便回去。”

    小太监领了命,刚要退出去,顾玹又叫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的话,奴才贱姓荣,单名一个兴字。”

    太平殿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一众王公贵族围着顾珩等人极力奉承,一如往常。不同的是,也时不时有人端了酒杯,要敬顾玹一杯,说是二殿下文韬武略,实在不能不令人叹服。“也就是昨儿父亲夸了我几句。”顾玹嘴上应和着,心里的白眼早已翻上了天。好不容易送走了几人,刚想回座,却在不经意间与顾珩对上了眼神。

    鄙夷。

    不屑。

    毫无掩饰。

    也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顾珩便回过了头,又换以淡淡的笑意,继续与周围大臣们谈古说今。顾玹张着嘴呆了半天,终究还是撇了撇嘴,把脸埋进碗里,猛扒了几口饭。

    不知过了多久,一年,一月,抑或半个时辰,庆功宴终于入了尾声。这边顾衍刚唤人备车回宫,那边顾玹起身就要走。

    “时间还早,那两个小孩儿应该还没睡。”这样想着,顾玹不禁又加快些步子,抄了近路就要往回赶。谁知刚走上小路,就被人从背后叫住。

    “是什么书那么有意思,竟能让你没时间鼓捣那堆废铜烂铁?”

    顾玹回头一看,果然是大哥顾珩,只好勉强答道,“不过看了些……”

    “看了些什么?”

    见顾玹并不说话,顾珩更是多了几分揶揄的腔调,“你倒是说呀。”

    “大哥何苦这么咄咄逼人。”顾玹低着头,并不愿与他对视。

    见他如此,顾珩大笑道,“我以为你真的长了什么能耐,原来还是一点本事都没有。”说罢,见顾玹并不愿接话,便连声问道,“不对,你本事可大了,连父王也敢蒙骗。这可是欺君之罪,不过你大概连欺君之罪几个字怎么写的都不知道吧。”

    “是谁教给你这些的?你母亲可没这个能耐。”

    “你那两个伴读?沈子安?”

    顾玹听了,猛地抬头,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顾珩见状,冷笑道,“那看来是了,说来可笑,他大哥还是我的伴读。改天我倒要去见见那位小公子,看他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你别动他。”

    “我若要动他,你能怎样。”说着,便抓了顾玹的衣领,凑近他的脸,轻声笑道。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响,顾玹便一拳招呼在了他的左脸上。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下颌便又挨了一拳。只见顾玹反过来拎住他的衣襟,猛地将他按到墙上,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道,“你别动他。”

    顾珩虽然连挨两拳,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却还是奋力挣脱了顾玹,趁着间隙,一把搂住顾玹的背,膝盖便狠狠地顶上了他的腹部。虽说顾珩平时不怎么习武,但好歹比顾玹大了两岁,不一会儿就扭转了起初的劣势,与他滚在地上厮打起来。

    巡逻的禁军听到动静,赶忙过来查看情况。二人见状,只好松了手。顾玹堪堪地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看着火光由远及近,又看了一眼仍躺在地上的大哥,扭头便走了。

    一路上跌跌撞撞,回到长明宫时,已是三更。顾玹见灯火已熄,心里虽有些失落,但也不禁庆幸。摸黑推开门,只听屋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殿下回来了?”

    顾玹定睛一看,微微跳动的烛火旁,沈子安披了件外衣,正坐在椅子上冲他浅浅地笑。

    “殿下怎么才回来,长净都睡着了。”说着,沈子安便端起烛台,要迎顾玹进屋。哪知刚走近了些,就看见顾玹满脸的泥和血,不由得大惊失色,“殿下这是怎么了?”

    “没事。”顾玹笑道。

    “还说没事,怎么可能没事?我这就去叫大夫来。”说着,沈子安就要往外走。谁想这边刚抬了脚,就被顾玹一把拉住,猛地扯进了怀里。

    烛台掉在地上,火苗抖了几下,终于还是熄了。

    屋子又陷入了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子安,我可能再大些,就会被父亲遣去边关了。”

    “好男儿就当以身报国,我陪殿下一起去。”沈子安犹豫了一会儿,也伸手抚上了他的背。

    宛如两条在干涸的水塘里相濡以沫的鱼。

    “我可能一辈子都会在那里。”

    “那我也一辈子在那里。”

    “子安。”许久,顾玹唤道。

    “嗯?”

    “殿下这称呼太疏离,我年长你五岁,你若愿意,也可唤我一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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