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睁开眼。

    不知是因为大脑供氧不足的缘故,还是血流不畅的原因,眼中浮现的是一片灰白的世界,隐约还能看见某种如蝌蚪一般难以名状的东西在四处游曳——因为不清楚那是否是活物,他只能以东西这个模糊的概念来指代,而还不等他渐渐清醒的意识产生好奇,视界便重新恢复了鲜艳与明亮。

    头有点晕。

    似乎是先前假死的后遗症,艾米浑身上下都没有哪怕一点气力,在尝试了好几次之后,才勉强从地上爬起,然后放弃一般的半坐在地,不慌不忙的抬起头,与老人那双碧绿的眸子相对。

    “还不动手吗?”

    他问道,漆黑的眸光没有任何波动。

    “没有必要。”伊格纳缇说道,虽然是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面前的少年,但脸上却没有哪怕丝毫的倨傲,“你已经用行动证明,你拥有选择的权利。”

    “那么?”荣光者了然的点点头,伴随着血液的重新流动,他那苍白过分的脸颊上也渐渐有了血色,“终止你的邪恶计划,然后交出奥巴代亚的控制权。”

    “艾米·尤利塞斯,”老人的嘴角微微勾勒出一个弧度,声音低沉而喑哑,“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情,你所拥有的只是选择的权利,想要凭借此和我坐在谈判桌上,以言语一决胜负?弱小如你,最好不要抱着不切实际的天真。”

    “看来我们之间是没法谈拢喽?”

    “似乎是的。”

    简短的对话后,二人之间的氛围重归险恶。

    然后,率先打破沉寂的,是拍打风衣的声音——丝毫没有避讳离他不过咫尺的伊格纳缇,少年清理着破败风衣上的灰尘,好一会儿后才重新看向眼前的老人,随手将手中的短剑耍了个剑花。

    “我要上了——”

    如此说着,艾米已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出。

    但仅仅在下一刻,他突进的势头便已戛然而止——面前深不可测的老人没有躲闪,没有招架,甚至连脚下的步伐也没有挪动一下,只是看着他,以令人发寒的平静眸光看着他,然后……左胸前的血痂破裂,深红的血液从幽深不可知的空洞中溢出,化作了一条条飘荡在空中的触须,仿佛发现尸体的鬣狗,又仿佛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朝少年蜂拥而来。

    躲,躲不开。

    挡,挡不住。

    艾米所能做的只有后撤,在挥剑斩开几根临近身侧的触须后,于不远处站定脚步。

    “操纵血液的能力?”他挑了挑眉头,目光在仿佛与老人融为一体的血色触须上微微停驻,随后摇头,“不,绝对不是单纯的血液操控。”

    如果只是单纯的对流体展开操控,绝对无法产生如先前那般可怕的拉拽力与控制力,更别说形成眼前这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卷。

    必须要谨慎以对。

    但谨慎以对并不意味着裹足不前,在缺乏相应情报的情况下,一味沉浸于空洞的思考中无益于问题的解决,想真正洞悉敌人能力本质,扭转所面临的不利局势,不抱着豁出性命的觉悟,根本无济于事。

    于是,少年迈开脚下的步伐。

    一步,两步,三步,他的步伐很轻,也很慢。

    在经过先前几次交手,他已经认识到了自身与伊格纳缇所存在的巨大差距,那是即便死亡先兆也无法抹平的巨大鸿沟,除非能够洞悉对方能力的本质,并且刚好具备克制的手段,单凭他一人几乎不存在将他杀死的可能——可这不是就此放弃的理由——连死都没死上几次,就说绝望、说放弃,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存在战胜对方的可能,少年就不打算退缩。

    向前,出剑!

    仅仅踏入老人所圈定的攻击地带一步,如同柳絮般飘荡在风中的触须便发动了攻击——一、二、三、四,短短的一刹那最前端的四根触须从沉眠中唤醒,仿佛具备了人类的智慧,娴熟的运用着各种剑术的要诀,相互配合着压缩着艾米的躲闪空间,一时间荣光者仿佛陷入了三五名持剑好手的包围之中,脱身不能。

    但也仅此而已。

    战斗本身就是情报的搜集,低烈度的战斗更符合他的预期,尽管能屈能伸能弯能直的触须能做到许多人类无法做到的动作,能从各个平时意想不到的角度发起攻击,可本质只是能力产物的它们,同样存在着致命的弱点。

    那就是转换。

    伊格纳缇并没有刻意隐瞒自身的能力,他所操纵的血线在进行动作的周转与衔接时会有非常明显的卡顿,或许对于数以百十计的血色触须而言,这仅仅无关紧要的小瑕疵。然而现在参与围攻的,不过只是寥寥数根,掌握了它们的弱点之后,只需抓住性质变化的一瞬间,就足以将它们尽数斩断。

    艾米这样想到,但并没有付诸实践。

    还有继续观察下去的必要。

    尽管不排除老人藏拙的可能,但就目前所搜集的情报来看,曾经穿越过至深之夜的旅者所具备操纵血液的能力,他不仅可以将身体内的血液或是流体如指臂使,更能赋予他的血液某种特殊的性质——比如坚固,如果他的猜测没错,触须之所以能和他的短剑硬碰硬,以及先前之所以没有一剑穿心的根源都在这——在那个瞬间,伊格纳缇将自身的血液赋予了坚固的性质。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非常棘手的能力。

    然而棘手归棘手,单就目前表露出的特质来看,还远远没到无敌的程度,它有一个相当显眼的弱点,那就是无法同时赋予其所操控血液复数的特性——无论是刻意编织出的陷阱,还是没办法弥补的破绽,形如触须的血色丝线在进行动作的周转与衔接时存在非常明显的卡顿,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具备尝试的价值。

    那么……要不要根据已知的情报先冲杀一波,试一试深浅?

    少年眯起眼。

    一路稳扎稳打的推进,消弭他的警惕心,然后突然爆发?这办法理论上可行,实际上难度却不小,一来不确定不能同时赋予血液复数特性是不是伊格纳缇特意放出混淆视线的烟雾弹,二来单单是稳扎稳打突破到老人身侧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别说还要不引起他的警惕——对曾经只身闯荡过至深之夜的旅者,他不敢有丝毫的轻视,也不认为自己的小算盘能轻易瞒过对方。

    但……他也没打算用阴谋诡计取胜,荣光者的战斗自然离不开对自身能力的运用。

    所以抱歉了,下一次一定杀死你。

    ——伊格纳缇。

    没有任何犹豫,原本与触须僵持不下的艾米骤然提速。

    没有给老人任何反应的时间,在触须一连串猛烈的攻势之中抓住了性质转换的那个瞬间,凛冽的剑光轻而易举的将数根血线切断,被切断的部分没有任何挣扎反抗的洒落在地,而与源头紧密相连的部分则顺势回卷,重新回归伊格纳缇身侧,成为了那密密麻麻触须之中毫不起眼的一员。

    “有趣。”

    少年看了眼地上的血迹,说道。

    然后踏步向前!

    “真不知道是该称赞你的顽强,还是批判你的愚蠢。”对此,妖魔化的旅者丝毫没有感到意外,面对来势汹汹的荣光者,他只是抬起了手,一根根触须如标枪一般绷直了形体,“如果你的依仗仅仅是我不会将你杀死,那么很不幸的告诉你——我改主意了,不知进退的愚者没有资格秉持荣光之血。”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数十道乃至上百道血枪攒射而出。

    或许就数量上来说,以两位数、三位数这样简单的量词来进行描述很难让人产生真正的实感,但从艾米的角度不加修饰的直接描述,或许更能让人体会到死亡危机扑面而来的窒息感——没错,窒息,在铺天盖地的血之标枪笼罩下,少年所能感到的只有窒息——除此之外,大概只有死神如影随形的紧迫。

    会死,会被杀。

    千锤百炼的死亡感知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蕴含的危机,然而有时候危险并不是单单靠察觉便能规避的,面对那将所有藏身之处尽数锁死的浩大攻势,艾米·尤利塞斯脚下的步伐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停滞,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他根本没有生出任何规避或是躲闪的念头,他只是向前,只是向前!

    挥剑——

    一根根被赋予了坚固特性的血之枪如辰星坠落,纯白无瑕的大地转瞬间便已支离破碎,在飘荡的烟尘之中,被数根标枪插了个通透的荣光者毅然决然的向前,携裹着一身血腥,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突破了最后的阻碍,漆黑的眸子在亮白的世界之中是那么的清澈平静,手中的短剑更是闪耀着动人心魄的致命寒芒。

    但在下一刻,时间仿佛被凝固在了炼金术士的留影晶石中。

    即便仅仅距离伊格纳缇不过数米之遥,少年也不得不停下了前进的步伐,如同大理石雕塑一般维持着这个尴尬的动作,一动也不能动。

    他被锁死了。

    被贯穿身体的血色长枪所化作的荆棘之环锁死了。

    “你似乎忘记了,”老人朝他走来,神色之中并没有对失败者的冷嘲热讽,“我可以随时随地将血液的性质进行转换。”

    “是的,忘记了啊。”被束缚的艾米抬起头,黑色的眸子如同夜晚的星空一般深邃而空无,嘴角微微勾勒起一个弧度,“这真是不应该犯下的错误,也是最为致命的错误,尽管您可能没办法保有记忆,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对一直如此照顾我的您说上一声,谢谢。”

    他顿了顿,收起了那难得的笑容。

    “还有再见——”

    然后,丝毫不顾及体内的荆棘枷锁,蛮横的驱使着身体。

    还不等伊格纳缇反应过来,伴随着血肉搅动声音的传来,内脏被完全破坏的荣光者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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