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如果生在更加开放的时代里,获得的成就一定不在那些顶尖的匠神之下。”安菲尼斯随意地拿起一只工台上的铁钎,放在手上把玩着,眼睛却看着和封尘在内厅里研究得热火朝天的特雷索尔。

    “这样的生活,我们就已经很满意了。”老龙人斜靠在工台上,摊开一只手道,“蜗在这里随便抡几下锤子,从那些猎奇的买主手里小赚几笔。或许我和索尔还能活到斯卡莱特王国倒台,甚至猎人工会分裂的那一天。在那之前,一切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我以为你希望特雷索尔有更广阔的未来。”安菲尼斯带着笑意。

    “我当然希望。”特雷曼不自在地抽了一下鼻子,老龙人的脸随着这个动作扭曲了一番,满脸的褶皱都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他忽地收起了脸上的遗憾,警觉地望向两个传说猎人,“听着,小猫……跟我的宝贝儿子比起来,我更像是个商人。所以要么提出些我感兴趣的生意,要么就和你的徒子徒孙们去别处乘凉吧。”

    “我确实有一笔活计,不过不是要和你谈。”安菲尼斯的眼睛望向内厅。

    “索尔只负责锻造,如果你想谈生意的话,只能和我这张老脸了。”特雷曼站直身体,挡住艾露的视线,“说吧,这次你要从我这里骗走什么?”

    安菲尼斯沉吟了片刻,才缓缓道:“我记得前些日子,这间工坊试制出了些新鲜玩意,但是却没有进行过实战试验?”

    “阿源正在养伤,我们失去了唯一的猎人测试员……你看到了,整间工坊里除了笨的像死猪一样的学徒,就是整日磨洋工的老油条。”特雷曼朝外厅内忙碌的众人摆了摆手,“就算哪个蠢蛋偷偷地在胸前的口袋里藏了一枚猎人徽章,我想他八成也不会愿意拿出来。”

    “没有试过在猎人工会里发布过测试委托吗?”安菲尼斯问道。

    “你是在开玩笑吧?”老龙人冷哼一声,“特雷曼或是这间工坊里任何一个学徒,只要出现在工会的大厅里,能得到的只有全体猎人的嘲弄。我的孩子才刚刚重新找回些锻造的乐趣,我可不想毁了它。”

    “毫不意外。”老艾露像是早已料到一样,“所以我有个提议——你知道我拥有部分猎人工会分会的权力,其中就包括审核委托。你大可以把它发布给我,不会在工会留下一份备案。”

    “你想让我把那些宝贝交给你测试?”特雷曼脸上的褶子拧起来,“得了吧!你可是六星猎人,你空着手都能拧断一头陆行龙的脖子。”他连连摆手,“大名鼎鼎的安菲尼斯是怎么了?童心未泯,迷恋上狩猎玩具了吗?”

    “我当然愿意试试你手上的好货,不过这次并不是为了我。”安菲尼斯的眼睛再次看向内厅,特雷索尔正在一步步地教授封尘如何铺设那个模型陷阱。

    “果然还是那个孩子……”老龙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外厅里的硫磺和热气尽数吸进鼻子里,“我是不会让那个年纪的菜鸟沾染我的道具的。”

    “你在害怕?”安菲尼斯质问道。

    “该死,那些道具都是半成品,还没有经过一次测试!”特雷曼凑到老猫身边,低声道,“说不定会有致命的隐患。”他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褡裢,“你了解我,我是绝对不会用猎人的安全开玩笑的。你要让一个从来没有接受过道具测试训练的少年,去测试一组连我也不清楚安全性的道具……”老龙人指了指自己的脸,“用石头砸招牌,这些我还能够忍受,不过我担心,下一次他们或许就要冲着这里砸下来了。”

    “你或许没有你儿子那样的天分,不过在道具的安全性上,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了。”安菲尼斯认真道。

    “你是在嘲笑我吗?”特雷曼别过头去。

    “我是说真的。”老艾露目光灼灼,他吐了一口气,建议道,“如果你对那批道具真的没有太多把握,挑出一些你认为最安全的就好了。我只是……要尽快给封尘弄一个委托,他马上就要晋升一星猎人了。”

    “呵,那还真是恭喜。”特雷曼的语气不似话语那样友善,他的眼睛却望向站在老师身后许久的罗平阳,“我猜他一定会成为像小罗这样听话的徒弟。”

    “不管怎样……我们这算说定了吗?”六星艾露的语气有些焦躁。

    特雷曼在心中盘算了一番,他下意识地转身过去不看这两个不请自来的猎人,却又看见了内厅中正在进行新一轮实验的特雷索尔和封尘。

    “我不明白,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老龙人终究还是转身回来,“想要我的道具的话,只要出钱,随便卖给你们多少都行。但这些……这可是违背我意愿的事情,即使是特雷索尔也不会愿意看到。”

    “他会的,我猜没有人比他更加迫切,想要让自己的作品被真正的猎人所使用。”安菲尼斯说道,“只要一步步来,事情总会有好转的。”

    “那你呢,你又能得到什么?”

    “说实话,我想让他们离开金羽城。”安菲尼斯回答说,“至少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才行。”

    “城里……要发生什么了吗?”

    “还不清楚,不过我似乎闻到了比上一次火山肃清委托前更加阴沉的气息。”在老友面前,六星猎人不再有所保留,“在那些孩子成长起来之前,我希望他们能远离这些不必要的纷争。”

    “希望王国和猎人工会都早些完蛋吧。”传说猎人的只言片语,在某种意义上和预言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不过老龙人对此的反应却平平无奇,只是骂骂咧咧地叉起了腰,“安菲尼斯,我不需要是个猎人也能看出,你这个教官做得糟糕透顶。像你这样将学生照顾得无微不至,到头来那些菜鸟只会什么都学不到。不花本钱让那些学徒们熔毁一锅铁水,他们永远都只能在你的身后拉风箱。”

    “这么说你同意了?”

    “当然不是!见鬼!”老头斥道,“我相信想要把那些混小子们送出金羽城,你不止有我这一个办法。你已经耽搁我和索尔的陷阱研究够久了,作为浪费我时间的惩罚,你和你的徒弟们……”

    “就是这个!”内厅里,封尘和年轻的红衣龙人就在此时一起兴奋地叫起来。

    “居然是这种……原因。”特雷索尔回味了一下,面色却是古怪异常,“这样的模拟我做了几十遍,难以想象我之前为什么会没有发现它。”

    “索尔!怎么了?”门房外,特雷曼剜着耳朵问道。

    “老爹,我想我找到这陷阱失效的原因了!”年轻龙人兴奋道,“封尘小友帮了大忙!”

    “什么?”

    …………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啦,只是这些鳞片在转动时会绞住长毛兔的毛发。”封尘腼腆地说,“大雪山中的雪狐特别爱惜自己的毛,猎户经常用带着倒钩的松子引诱它们。挂了半身的钩刺后,那些小东西就连动都不敢动了……我在想这些兔子或许也有这种顾虑,试一试总是没有什么坏处。”

    “没错,事实上这些家伙根本没有拿出全力来对抗陷阱。”特雷索尔使劲地揉了揉手中兔子的耳朵,几分钟前这只长毛兔在两人的合作下变成了粉嫩的秃毛,陷进机关中果然轻松地挣脱开了,“我一直都误判了怪物挣扎的力量,绞索的强度本该再强个几倍才对。”

    “所以,这算是修好了吗?”封尘问道。

    “不……这样一来陷阱的用料和结构都要发生一些变化。”大师的耳尖通红,“不过想要完成它也只是需要时间了——寻找答案总比寻找问题简单得多,不是吗?”

    “那真是太好了!”少年兴奋道,“我知道这或许有些逾矩……不过新一批的陷阱做出来,我想让我和我的同伴能成为最早使用它的人,可以吗?”

    “当然!”红发龙人的耳尖颤抖着,“老爹,我喜欢这个孩子,能让他做一次我们的测试员吗?”

    老龙人尴尬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吧嗒了两下嘴唇。

    “有的道具需要改制,裁剪和熔锻还要些功夫。”特雷曼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满脸不忿地说道,“量好尺码后就滚吧!该死……这一次有人死在那些道具下,可别算到我的头上来!”

    …………

    “你用了那个……对吧。”安菲尼斯头也不回地问,“你叫它‘龙腔’还是什么的。”

    “没错。”封尘回答道,“特雷索尔大师的道具……说实话我完全看不懂,只能试试从那只兔子上能找到什么端倪,看来是运气不错。”

    “封尘,自从和霞龙接触以后,你就在经常地使用龙腔吧。”罗平阳有些担忧地说,“我和老师注意到……昨夜里的小院中,只有你的房屋周围没有蚊虫吵闹的声音,是你做的吗?”

    “那个吗,”封尘耸了耸肩,“夜晚的大沼泽蚊虫太多,用龙腔把它们吓退已经变成我的习惯了。”

    两位六星猎人对望了一眼,对方眼中的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想,”安菲尼斯缓缓开口道,“那个能力,你该停止使用它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教官……”见到两位导师如此的面容,封尘疾行两步站到他们面前,一边后退着行路,一边解释说,“我理解您的担忧……不过我在一头古龙种的身边训练了六个月,早已经不是那个对龙腔一无所知的见习生了,它不会对我的身体产生什么副作用的。这份能力在我手上,就像是单手剑或是麻痹陷阱一类的武器,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使用就行了。”

    “我并不是在担心这个……”

    “那兹其和我说过,暴露能够使用龙腔的事实,会让我陷入某些麻烦中……我记不住它的全部说法,但我也保证过不主动显露这份能力。”封尘恳切地说,“这又不是什么长在脸上的胎记,小心使用的话,是不会有人发觉的——刚刚我就帮了特雷索尔大师一个小忙,不是没有人发现异常吗?”

    “我也相信你一定会很小心的……”老艾露抬手按下少年的解释,“封尘,我知道你很喜欢这份新习得的力量,在小罗还年轻的时候,他每次新打造一套铠甲,都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老师……”罗平阳尴尬道。

    “不过龙腔……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单手剑或猎装,”安菲尼斯斟酌了一下用词,“就像龙人拥有全大陆最繁琐而工整的语言,这让它们整个族群都有一种追求完美的性格;艾露族的语言大都很简单,所以我们族人的个性大都单纯直接;人类发明的大陆共通语在艾露一族看来婉转而隐晦,所以人类在我们眼中,早已打上了多变而复杂的记号……你能听懂吗?”

    “大概吧。”封尘露出一种困惑的表情。

    “我是说,交流的方式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语言尚且如此,但是龙腔……龙腔相比说话,可是比语言之间更加根本的改变。”六星猎人忧虑地说,“我担心它会不知不觉地改变你。”

    “您是说龙腔会让我变得……不再是我?”封尘一愣,紧接着笑道,“怎么可能,我被那兹其训练过,是不会轻易地被怪物的思维影响的,我像那样和古龙种交流了六个月,不还依然和从前没两样吗?”

    …………

    “这可是您最轻松地被说动的一次,”特雷索尔关上内厅的门,“老爹。”

    “你是我的儿子,总该让你任性一回。”老龙人拨弄着没毛的兔子,小兽脊背上的软肉在老人的手中变换着形状。

    “更像是您自己在任性啊。”红发龙人笑道,“原住民,不是吗?”

    “他提到雪狐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老人并未否认,“嘲笑你的老爹吧……或者怎么都好,不过我是不会放弃这样一个补偿的机会的。”

    “我去检查一下那些道具,”特雷索尔指了指仓库的方向,“这一次,不会有人因为我们的道具受伤了。”

    特雷曼的眼睛怔怔地盯着石台上纷乱的图纸,像是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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