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好队伍不要拥挤!走在前面的街区已经乘上飞艇了!”黑脸汉子扯开嗓子喊道。

    泰格已经在自己管辖的街区上巡行了几遍了,头上身上的泥水越积越多,每行几步都要擦拭一遍。为了在雨中看上去醒目,他不知从哪个里扯来了一条红绸带子,绑在自己一边的臂膀上。带子被雨水浸湿,软塌塌地贴着手臂,随着胳膊前后摆动,甩出一蓬蓬水珠,“喂!你们那边,都听见猎神大人的旨意了吧?不许插队!整条街上的人都在等着上船,就只有你们几个急着逃命吗?”

    汉子的面色一横,灾难来临前,他是镇上唯一一个酿酒作坊里的帮工,论起狠厉来,比工坊里抡铁锤的匠人也不遑多让。哪怕在两年前工会清剿偷猎者的时候,他也是少有的没有闻风而逃的平民之一,本以为会在镇子里闻着酒气度过后半生,没想到却被冥冥中的神音选中,此刻眼神竟是平生罕见的清明:“你们两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先来后到懂不懂?”

    “泰格,怎么,你也被选中了?”愁苦中的年轻人见到黑脸大汉,脸上却是一喜。

    治安官上下打量了一番身形干瘦的年轻人,装作没看见对方的谄笑,若有所忆地说道:“我认得你,东街的,叫林克还是什么……别以为套近乎就能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你开个口子,这可是猎神的命令,谁也不准抢前一步。”

    “我知道……我知道。”年轻人苦笑着连连应道,“我没有要破坏那位大人留下的秩序,不过我娘……她不能继续在雨里遭罪了。”

    泰格抹净脸上的雨水,这才发现林克身边的是位老妇人。这条街上尽是窄檐的工坊,四下里都没处躲雨,年轻人把仅有的一副雨蓑披在了老人家的身上,里面还鼓鼓囊囊地裹了几套外衣,但老娘毕竟年事已高,在雨中时间长了,身上正瑟瑟地打着摆子,更何况双脚还在泥水里泡着,对老人家来说是要命的折磨。

    林克反手将雨披给母亲裹紧,朝着治安官恳求说:“求你了,哪怕是让我退到后面的街区都行,至少先将我娘接到飞艇上去。有暖炉和干燥的地面,她还能好过些。”

    “这是什么话?大家都等着上飞空艇逃命,哪还有叫人向后退的道理?”黑脸汉子无奈道:“神使让我们拿出工会猎人的做派——秩序就是秩序,谁也不能出格。再忍一忍吧,神使上一次调度的时候,距离这里只剩下两个街区了。”

    “别听这家伙的。”沙沙的雨声中,一个沉若闷鼓的声音从旁侧响起,“小家伙,你要是真的想让老娘活命,听我一句劝,还不如转身回去,从镇门逃走谋个生路。”

    林克转过头,人心惶惶的街巷上,没有谁能注意到身边的人。直到对方开口,年轻人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身着铁色褡裢的肥壮光头:“你这人……镇外一里半就是猎场,我们母子二人闯进去,还不是被怪物生吞活剥的命?”

    “和等在这里的逃生几率也差不多。”壮汉叉着手哼了一声,“那劳什子的猎神保证得轻巧,你知道前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胡说!小心亵渎了神明!”泰格双眼一瞪,面色有如一头猛虎。

    “嘁,就是亵渎了又如何?不瞒你们说,退下来之前,我是红石飞艇队的机务,在丁字号乘降区管事。平台上的飞艇就算没有个个经过手,也摸过了八成以上。”光头的嘴角怪异地撇向一边,“起降坪的最东面还留在停机坪上的飞艇,都是从火山航道上退下来的报废货。打起火后动力炉要么就突突作响,要么就冒着蓝光和浓烟,还不知道有多少能动起来,你以为红石为什么把它们丢在这,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有……有这种事?”本就被雨水浸透了衣物内衬,林克的肩膀一晃,生生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抱紧了有些站立不稳的老母。

    “就是这样的飞艇,红石八成也给它们上了机械锁,宁可把钥匙烂在肚子里,也不会拿来施舍给我们。”光头鼻腔里发出一阵哼哧声,“那些暗影猎人,从来都没正眼瞧过镇上的平民,当然也不会给我们求活的路子。”

    “那我们岂不是都白等了?”这下连泰格也收了凶相,有些迟疑地问道,几秒后却又醒过神来,鼻孔中喷出一股浊气道,“不对,既然觉得没有希望,为什么你还在这里排队等着?”

    “反正这茫茫火山脚下,也没有多少安全的地方。在这里定居下来的时候,你们就该想到这点。”光头壮汉两手一摊,示意自己是光棍一条,向年轻人身上瞥去,“携家带口的,从一开始就不该在这见鬼的镇子上落脚。”

    他越说越愤懑:“那劳什子的猎神,我看也没安什么好心,说不定是什么人在暗中搞鬼而已。想要我心服口服的话,它有能耐就先把飞艇上的机锁解开。”

    “机锁解开了!飞艇能动了!”壮汉的话音刚落,从前面的街区中便接二连三地涌出阵阵叫喊声。

    “我们要得救了!”欢呼声一浪盖过一浪,让光头的脸色显得有些难看。两个汉子方才被他的话语蛊惑,险些就要掉头冲进噬人的猎场里了,尤其是林克的脸上一阵青红,年轻人的身边带着母亲,好悬没有酿成大错。

    光头尴尬地望着面前两个面色阴沉的同乡,额上流着晶亮的不知是雨水还是臊汗,他硬着头皮说道:“哼,这也没法说明什么。天灾一发生,那古怪的声音就来了,许是几个宵小躲在哪里装神弄鬼。我活了这么些时日,从来也没见过什么神明,都是拿来吓唬人的,算不得数。”

    “喀嚓——!”

    一声碧蓝色的炸雷在火山顶上爆响,雷电不是寻常的叉子状,而是粗大的直柱形,晃得整个燃石镇都为之一亮。光头话音未落,却被吓得一个激灵,登时脸色苍白地闭上了嘴,惴惴不敢再说一句话。街区四下缓缓行走着的人群自发地开始了新一轮祈祷,天灾之下,每个人都变成了诚信求愿的香众。

    闹剧已了,泰格不再关注颔着首不停嚅嗫什么的壮汉,而是郑重地对林克说道:“你娘……你不能把她一个人先送上飞空艇,艇上没有人照顾,还不如就这么在雨里等着。这样吧,你先带着老人家到街区的北头,我看看这条街上还有多少老弱病幼,也都携着家眷,一并先送到飞艇去好了。猎神使者把我选中,我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同乡受苦,相信神明也会理解我们的。”

    年轻人自是千恩万谢地携了老母,从队列的缝隙中一步步向北边挪蹭过去,黑脸壮汉却原地站定,狐疑地朝空中望了一眼。天上仍是阴云密布,雨水洗刷之下,空气中的灰尘已经逐渐沉落了。新降下来的雨水澄澈透明,这是好事,意味着飞空艇起飞的危险性又降低了几分,然而这不是他所期待的事。

    自十分钟前,猎神使者的声音已经再没响起过了。泰格有心将方才的状况向神使发问,得到的回应只有一阵沉默,新晋治安官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几分不妙,面上却只能强撑着,不让周遭的平民看出什么端倪来。

    “大概神的指引到这里就足够了吧。”汉子向自己解释道。

    从最初面临天灾的恐惧中挣脱开,眼前小镇已经大体上稳定了下来。尤其是远处的起降坪上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更是给等在街巷中的平民心中燃起了一团希望之火。

    起降坪上冒雨作业的时候不少,但没有哪一次,广场上的人们是为自己的性命而忙碌着。机务们的效率从没像现在这样高过,旗手的动作也一个比一个标准,俨然是工会训练的产物了。

    气舱正在接连的号声中逐渐鼓成梭形,闲余的青壮汉子们从货仓中鱼贯而入,将成箱成箱的杂物向外搬去,给即将躲进舱室的逃难者们腾出空间。和往常相比,起降坪上已经没有多少飞艇了,调度起来更是容易。舱肚最大的中型货艇顺着滑道拖进了甲一号乘降台,驾驶员正在给动力炉做最后的调试。听到机舱外螺旋桨带起的风压声,货仓里几百名又冷又饿的难民,将满腔劫后余生的喜悦尽数化成了呐喊。

    震耳欲聋的喊声中,莉娜赶忙把脑袋从飞艇舱盖中缩回来。齿轮随意地丢到地上,便把耳朵紧紧捂住:“这就是最后一个了!我们该回去了吧?”

    “还不行。”无名蹲在地上一只手将油布高高举起,遮住身前的三寸之地,另一只手在一张展开的地图上指指描描。

    女匠人从飞艇的龙首处溜下,漂亮的紫色铠甲混了一层机油和泥水,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泛着油花:“在帮这些蠢货们找个出路?”

    “你做事的时候,我顺带检查了每个飞艇的油尺,就像你说的,一个小时的燃料存量飞不了多远。”隐身猎人用湿漉漉的手指在地图上虚划了个圈,“第一艘飞艇就要起航了,他们总该有个靠谱的目的地才行。”

    “我还以为你们会让他们一直在空中盘旋呢,毕竟鬼吐浆冲下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莉娜在空中接了些雨水,将自己满手的机油洗净。

    老猎人抬起头,火山上用肉眼都能看到连缀的石浪了:“下了几十分钟的瓢泼暴雨,别说是古龙,就是真正的神仙也救不回来。镇子保不住了,上千户平民早晚需要安置。”

    “呵……地下世界可没有‘安置’一说。”莉娜摇头笑道,一个小时的航程内并不是没有其它的聚居地,不过大多也都是暗影猎人的地盘。一旦几十艘飞艇浩浩荡荡地降临在别家的地盘上,迎接他们的只能是守城的战舰和防空设施,“费了这么大力气,给他们续上了一个小时的命,你我也算是仁至义尽,剩下的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还有别的办法——猎人工会在水没林和火山猎场的交界地带,设立了不少研究和防御一体的前哨站,或许能把这些飞艇引到那边去。”无名的眼睛一亮,“他们不会拒绝几千个天灾中侥幸生还的难民的。”

    “喂,这些可怜的家伙才刚刚折腾些活路出来,你转手就要杀了他们吗?”女匠人狠狠地抓了几下头发。最近的工会据点至少也要一个半小时的航程,飞艇行上半个小时,就意味着步行要走上几倍的时间,无名的建议无异于把上千个手无寸铁的平民,一把推进荒山野岭之中。

    “如果工会能提供接应和燃料的话——帮我擎着油布。”隐身猎人不由分说地将遮布塞进莉娜的手里,从腰间抽出纸笔草写起来,末了又取出一方小巧的铜印盖在手迹之上,和一颗异常粗大的信号弹卷在一处,“尘儿,想办法给我争取些时间,有些东西要送给头船的驾驶员。”

    “喂,这可是执事等级才有的印信,拿着它都能调动小半个城市的猎人了!”莉娜看得清楚,瞪大眼睛说道,“这样你还敢说你不是工会猎人?”

    “前辈……”年轻猎人的声音已经疲惫到极限了,提神饮料已经喝到不起作用了,就算封尘再如何节省精神力,甚至只留下了和两个前辈的传讯,传来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你得自己想办法了,我们这边……也出了点问题。”

    清楚,瞪大眼睛说道,“这样你还敢说你不是工会猎人?”

    “前辈……”年轻猎人的声音已经疲惫到极限了,提神饮料已经喝到不起作用了,就算封尘再如何节省精神力,甚至只留下了和两个前辈的传讯,传来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你得自己想办法了,我们这边……也出了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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